我是周府的正妻,夢想是當(dāng)條咸魚。老爺新納的小妾哭唧唧來告狀:“姐姐,
老爺又納了個會唱昆曲的!”我眼皮都懶得抬:“哦?那妹妹得抓緊練練《十八摸》了。
”小妾哭得更兇:“可奴家只會彈《高山流水》??!”我嘆了口氣,摸出本《論語》:“來,
姐姐教你劃水的藝術(shù)?!薄暗谝粭l:學(xué)而時習(xí)之——裝病要經(jīng)常練習(xí)。
”“第二條:君子不器——別把自己當(dāng)工具人。”小妾醍醐灌頂。
第二天她帶著胭脂水粉沖進(jìn)我屋里:“姐姐!該學(xué)‘有朋自遠(yuǎn)方來’了!”我正疑惑,
她一把將我按在妝臺前:“讓老爺樂乎?。 ?夏日的午后,陽光像是被篩過一遍的金粉,
懶洋洋地潑灑在庭院里。蟬鳴拉得又細(xì)又長,催得人眼皮發(fā)沉。我,蘇靜姝,
歪在廊下的湘妃竹榻上,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素絹,手里捏著本厚厚的《女誡》。當(dāng)然,
封面是《女誡》,里頭夾著的實則是新淘來的《冷面王爺俏王妃》。
瓜子皮在腳邊的青瓷小碟里堆成了個小小的山尖兒。當(dāng)后院正妻的終極奧義是什么?
答:當(dāng)一條風(fēng)平浪靜、無欲無求的咸魚。不翻面,不折騰,
最好能曬出點怡然自得的鹽花兒來。老爺周守財?他愛納幾個納幾個,
只要別把賬房鑰匙弄丟,別讓后院走水,他就算把整個揚州城的花船都搬進(jìn)府里,
我眼皮也懶得抬一下?!敖憬恪〗憬惆 ?!”一聲帶著水汽兒、九曲十八彎的哭腔,
猛地沖破了這午后粘稠的寧靜。我手一抖,瓜子碟差點翻下竹榻。
趕緊把話本往《論語》封皮里一塞,塞得嚴(yán)嚴(yán)實實。抬眼望去,
柳含煙——我們周老爺三個月前新鮮抬進(jìn)門的妾室,正提著杏粉色的裙裾,
像只受了驚的粉蝶兒,踩著碎步,一路“飄”了過來。那張精致得如同畫出來的小臉上,
此刻梨花帶雨,長睫上掛著的淚珠兒欲墜不墜,看得人心尖兒都跟著顫。她撲到榻邊,
氣息急促,帶著特有的江南軟糯調(diào)子:“姐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何事驚慌?
”我慢悠悠地又拈起一顆瓜子,咔吧一聲,清脆利落,“天塌了?
還是老爺?shù)乃綆扈€匙找不著了?”“比……比天塌了還糟!”柳含煙抽噎著,
用一方繡著纏枝蓮的絲帕拭淚,帕子很快濕了一小片,
“老爺……老爺他……他又抬了一個進(jìn)門!”“哦?”我眼皮終于象征性地掀了掀,
語氣波瀾不驚,“這次是哪路神仙?會跳胡旋舞的波斯美人?還是能寫梅花篆字的清倌人?
”后院添丁進(jìn)口,在周家,那真是比廚房添把新蔥還尋常。“是……是蘇州來的!
”柳含煙急得直跺小腳,“聽說,彈得一手好琵琶,
最要命的是……是唱得一口頂頂好的昆曲!那嗓子,水磨調(diào)兒,能把人骨頭縫兒都唱酥了!
”她說著,仿佛那纏綿悱惻的唱腔已經(jīng)鉆進(jìn)了耳朵,臉上又驚又怕又委屈,
眼淚更是斷了線的珠子,“姐姐!這可如何是好?奴家……奴家只會彈那幾支古曲,
《高山流水》、《平沙落雁》……這……這如何爭得過呀!”她越說越傷心,肩膀一聳一聳,
哭得情真意切,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掃地出門,流落街頭。我看著她這可憐兮兮的模樣,
心里那點因受驚擾而生出的煩躁竟被奇異地沖淡了。爭寵?這傻姑娘,
還真把這后院當(dāng)成你死我活的戰(zhàn)場了?有那功夫,多嗑幾把瓜子,多曬會兒太陽不好么?
“嘖,”我吐出瓜子殼,慢條斯理地開口,“妹妹啊,你慌什么?不就是個會唱曲兒的么?
”柳含煙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滿含期待,仿佛我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我清了清嗓子,
擺出正房大娘子的譜兒,語重心長地指點迷津:“她唱她的昆曲,你練你的《十八摸》嘛!
路數(shù)不同,各顯神通。男人嘛,圖個新鮮,總得換換口味不是?”2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柳含煙臉上的悲戚和期待瞬間僵住,那雙水汪汪的杏眼瞪得溜圓,像是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
緊接著,“哇——”的一聲,她哭得更大聲了,簡直是肝腸寸斷,手里的絲帕徹底報廢。
“姐姐——!您……您這是取笑奴家!”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羞憤欲死,
“奴家……奴家是清倌人出身!學(xué)的都是雅樂!
那……那等俚俗小調(diào)……奴家……奴家如何使得!嗚嗚嗚……”清倌人?雅樂?
我看著她哭得花容失色、我見猶憐的模樣,
再想想周守財那副腦滿腸肥、附庸風(fēng)雅實則只愛聽葷段子的德性,
只覺得這搭配荒謬得令人發(fā)笑。這傻妞兒,空有美貌,卻半點不懂男人心思,
更不懂這后院生存的法則。一味地哭,能哭出個錦繡前程?能哭退那些虎視眈眈的新人?
指望她靠《高山流水》去跟水磨調(diào)的昆曲打擂臺?怕不是要被人家按在地上摩擦。
心底那點咸魚的惰性,終究被一絲絲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憫給攪動了。罷了罷了,
咸魚偶爾也得翻個面,就當(dāng)……日行一善?我長長地地嘆了口氣,
然后在柳含煙滿是疑惑的目光注視下,我慢吞吞地伸手,探進(jìn)寬大的袖袋里,摸索了一陣。
指尖觸到那本硬邦邦的冊子,心里莫名涌起一種“傳道授業(yè)解惑”的莊重感。
一本藍(lán)布封面、邊角磨得發(fā)毛的書冊被我掏了出來,鄭重其事地放在兩人之間的竹榻上。
封面上,兩個端端正正的墨字:《論語》。柳含煙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眨巴著淚眼,看看書,
又看看我,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茫然和不解。
仿佛在問:姐姐,后院爭寵,跟圣人教誨……有什么關(guān)系?“妹妹啊,”我坐直了些,
手指在那樸素的藍(lán)布封皮上點了點,神情肅穆得如同廟里講經(jīng)的得道高僧,“光哭沒用,
練《十八摸》也不現(xiàn)實。姐姐這里,有一套更……嗯,更契合咱們身份,
也更行之有效的‘安身立命’之法,就藏在這圣賢書里。”柳含煙徹底懵了,忘了哭,
也忘了委屈,只是呆呆地看著那本《論語》,又看看我,
小小的腦袋瓜里顯然塞滿了巨大的問號。圣賢書?對付老爺?這……這也能行?
我無視她呆滯的表情,手指優(yōu)雅地翻開書頁(當(dāng)然,里面是《江湖俠客傳》),清了清嗓子,
用一種低沉而富有智慧(至少我自己這么覺得)的聲音,
開始了我的“后院劃水哲學(xué)”第一講:“來,聽好了。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
’”柳含煙下意識地跟著小聲念:“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 語調(diào)里全是懵懂。
“對!”我猛地一擊掌,嚇了她一跳,隨即壓低聲音,眼神里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這意思啊,就是說——”我湊近她,神秘兮兮地,“咱們這‘裝病’的本事,得經(jīng)常練習(xí)!
要習(xí)以為常!練到爐火純青,信手拈來,連自己都能騙過去!這樣,
當(dāng)老爺心血來潮想‘習(xí)’(侍寢)你的時候,你才能‘說乎’(舒服)地躲過去!明白沒?
”柳含煙櫻口微張,眼睛瞪得更大更圓了,仿佛聽到了某種驚世駭俗的歪理邪說。
她那顆習(xí)慣了風(fēng)花雪月的腦袋,顯然正在經(jīng)歷一場劇烈的風(fēng)暴沖擊。
圣人的話……還能這么解?裝病……要練習(xí)?她小巧的鼻翼翕動著,眉頭蹙起又展開,
眼神從震驚、茫然,漸漸滲入一絲難以置信的……恍然?像是緊閉的窗戶被鑿開了一道縫,
透進(jìn)點從未見過的光。我看著她臉上那精彩紛呈的表情變化,心中暗笑,趁熱打鐵,
手指又往下滑了一行,點著另一句:“再看這句,‘君子不器’!”“君……子不器?
”她鸚鵡學(xué)舌般重復(fù)?!皩Γ 蔽覕蒯斀罔F,“這更是金玉良言!意思是,咱們做女人的,
尤其是做妻妾的,千萬別把自己真當(dāng)成老爺?shù)摹骶摺?!”我加重了“器具”二字?/p>
語氣帶著點鄙夷,“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供他取樂泄欲?沒門兒!咱們得有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活法!該偷懶時偷懶,該躲清靜時躲清靜,別傻乎乎地把自己往那‘器’的套子里鉆!
懂了嗎?”柳含煙徹底說不出話了。她呆呆地看著我,又看看那本神奇的《論語》,
眼神里的迷茫如同晨霧,正在被一股名為“頓悟”的強光快速驅(qū)散。
原來……不用苦練技藝去爭寵?她小巧的胸脯微微起伏著,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
臉上還掛著淚痕,但那雙眼睛,卻像被點亮的星子,驟然亮了起來,
充滿了某種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的驚奇和躍躍欲試?“姐姐……”她喃喃著,聲音有些發(fā)顫,
帶著一種醍醐灌頂后的激動,“這……這便是圣賢教我們的……‘道’?”“然也!
”我高深莫測地點點頭,啪地合上書本(《江湖俠客傳》的紙張發(fā)出嘩啦一聲脆響),
一臉孺子可教的欣慰,“大道至簡,存乎一心。妹妹天資聰穎,一點就透。
”柳含煙猛地吸了一口氣,眼中閃過決絕的光芒,像個小戰(zhàn)士接到了沖鋒的號令。
她用力地點點頭,聲音雖輕卻異常堅定:“奴家……奴家明白了!多謝姐姐教誨!
”她站起身,匆匆福了一禮,連哭都忘了,捏著那塊濕透的帕子,像只找到了方向的小鹿,
轉(zhuǎn)身就朝自己住的西廂小院“飄”去,那背影,竟帶著幾分前所未有的輕盈和斗志。
我重新歪回竹榻,撿起一顆瓜子丟進(jìn)嘴里。嗯,咸淡適中,曬得剛剛好。3翌日,
日頭爬得更高了些,明晃晃地照著庭院里新開的幾叢月季。我依舊霸占著我的竹榻風(fēng)水寶地,
手里的書換了一本,依舊是藍(lán)布封皮,只是內(nèi)容從俠客傳奇換成了志怪雜談。
正讀到狐仙化形報恩的緊要關(guān)頭,一陣香風(fēng)裹著輕快的腳步聲,
比昨日那陣哭喪風(fēng)可喜慶多了,直撲廊下?!敖憬悖〗憬?!” 柳含煙的聲音脆生生的,
像清晨帶露的鈴蘭,哪里還有半分昨日的凄風(fēng)苦雨。她今日穿了件水綠色的夏衫,
襯得小臉愈發(fā)嬌嫩,手里捧著一個碩大的、描金繪彩的螺鈿妝匣,跑得臉頰微紅,
鬢邊滲著細(xì)密的汗珠,眼睛亮得驚人。我慢吞吞地從書頁上抬起眼:“喲,柳妹妹,
瞧你這精神頭兒,昨晚的‘學(xué)而時習(xí)之’,實踐得不錯?” 語氣里帶著了然的笑意。
柳含煙臉一紅,隨即綻放出一個大大的、帶著點小得意的笑容,用力點頭:“嗯!
多虧姐姐指點!老爺……老爺他……”她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帶著點小女兒的竊喜,
“昨夜奴家按姐姐教的,說頭風(fēng)犯了,痛得厲害,起不來身。老爺果然過來看望我了!”嗯?
我昨天說的好像不是這個意思吧,我不是讓她裝病躲閑嗎,怎么變成裝病爭寵了?
但是她的眼神變得更加熱切,把那沉甸甸的妝匣往我榻邊的小幾上一放,
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八?,姐姐!”她雙手撐在幾案上,身體微微前傾,湊到我面前,
小臉滿是興奮和一種急于分享新發(fā)現(xiàn)的雀躍,“圣人有云:‘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
’ 對不對?”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和跳躍的思維弄得有點懵,
下意識點點頭:“是……有這么一句。怎么了?” 這跟昨晚的裝病又有啥關(guān)系?
“那便是了!”柳含煙猛地一拍手,眉眼彎彎,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道理,
“姐姐便是奴家在這深宅后院遇到的‘知己好友’!從‘遠(yuǎn)方’來點撥奴家!如今,
該輪到妹妹讓姐姐‘樂乎’了!”我越發(fā)糊涂了:“讓我……樂乎?
” 我天天躺這兒挺樂的呀。柳含煙不再解釋,直接上手!她一把掀開那華麗的妝匣蓋子,
里面各色胭脂水粉、黛筆口脂、珠花簪環(huán),琳瑯滿目。緊接著,她雙手抓住我的胳膊,
以一種與她嬌小身形不符的、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將我拽了起來!“哎?等等!
柳含煙你干什么?” 我猝不及防,手里的志怪雜談差點飛出去。“姐姐別動!
”她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興奮,硬是把我按在了梳妝臺前的繡墩上。菱花銅鏡里,
瞬間映出我那張因長期咸魚而略顯寡淡、甚至帶著點午睡壓痕的臉,
以及身后柳含煙那張充滿“創(chuàng)作激情”的小臉?!敖憬?,”她拿起一把細(xì)密的牛角梳,
開始梳理我睡得有些蓬松的發(fā)髻,動作居然頗為熟練,眼神專注得像在雕琢一件藝術(shù)品,
“圣人既然教我們要‘樂乎’,那自然是要讓老爺‘樂乎’!老爺‘樂乎’了,咱們的日子,
不就更‘樂乎’了?這道理,一脈相承!”她振振有詞,邏輯鏈條居然聽起來還挺完整?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鏡子里她認(rèn)真的樣子,試圖掙扎:“不是……妹妹,
姐姐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挺‘樂乎’的……” 當(dāng)咸魚多快樂?。『伪厝フ腥侵苁刎??
“姐姐此言差矣!”柳含煙拿起一盒細(xì)膩的珍珠粉,用小指沾了點,
不容分說地點在我的臉頰上,語氣帶著一種傳教士般的虔誠,“‘學(xué)而時習(xí)之’,
姐姐教了我躲清靜;那‘有朋自遠(yuǎn)方來’,妹妹就該幫姐姐重獲恩寵!
這才是圣賢之道在咱們后院的圓滿!姐姐放心,妹妹這梳妝的手藝,在揚州也是數(shù)得著的!
”她一邊說,一邊手上動作不停,粉撲、胭脂膏子、描眉的黛筆輪番上陣。
我像個人偶似的被她擺弄著,聽著她這套歪理邪說,看著鏡子里那張原本素凈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