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后方那持續(xù)不斷的、帶著煩躁的悉索聲,像小銼刀一樣刮著江見夏緊繃的神經(jīng)。
那句“凍死了”和“該死的掛鉤”的抱怨,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坦率,奇異地刺破了她自己那點羞窘的硬殼。
她攥著手里那團揉皺的絲綢飄帶,指尖因為用力而發(fā)涼,但心里某個角落,那股因為臺上失誤和被“嘲笑”而淤積的憋悶,卻像被針戳破的氣球,悄無聲息地泄掉了一部分。
憑什么就我一個人這么狼狽?
這個念頭毫無預(yù)兆地跳出來,帶著點幼稚的賭氣和某種隱秘的同理心。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塑料椅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
程橙嚇了一跳,抬頭看她:“夏夏?”
江見夏沒回答,也沒看斜后方。
她只是攥緊了手里的絲綢團,低著頭,腳步卻異常堅定地朝著后臺通道走去。
路過那堆放著巨大道具箱的側(cè)幕陰影時,她腳步?jīng)]停,只是微微側(cè)了側(cè)臉,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后臺的嘈雜和斜后方那持續(xù)的悉索聲:
“喂,穿裙子的那個?!?她甚至沒叫名字,“后面化妝室,有剪刀和鏡子。要幫忙就快點,磨磨蹭蹭的,等著被圍觀嗎?” 語氣算不上好,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生硬,像是在掩飾什么。
悉悉索索的聲音戛然而止。
幾秒鐘的寂靜??諝夥路鹉郎艘幌?。
然后,是塑料椅被猛地推開、椅腿摩擦地面的刺耳長音。
沉重的、帶著布料拖曳感的腳步聲跟了上來,不快,但很堅定,就踩在她身后一步遠的地方。
江見夏甚至能聞到那股廉價絲絨、定型發(fā)膠和他身上干凈皂角混合起來的、更加清晰的味道,她沒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
后臺化妝室狹窄擁擠,彌漫著更濃郁的粉底和發(fā)膠氣味,唯一一面大鏡子前堆滿了雜物,江見夏反手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大部分噪音,她這才轉(zhuǎn)過身。
林予冬就站在門邊,巨大的酒紅色裙擺幾乎占據(jù)了門口一小半空間。
沒了追光燈的聚焦,在化妝室慘白的日光燈下,這身裝扮的荒誕感被無限放大,也讓他臉上殘留的僵硬和窘迫更加無所遁形。
他微微皺著眉,一手還下意識地護在胸前那堆被他自己揪亂的蕾絲花邊上,眼神里帶著點警惕,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求助?
江見夏沒說話,徑直走到他身后。
果然,裙子的后背不是拉鏈,而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細小掛鉤和絆扣,像一道復(fù)雜而荒謬的防線。
“低頭?!?她言簡意賅,聲音還有點繃緊。
林予冬頓了一下,依言微微低下頭。
江見夏伸出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頸后溫熱的皮膚和那頂假發(fā)留下的、有些潮濕的發(fā)網(wǎng)邊緣。
她屏住呼吸,努力忽略指尖下傳來的不知道是他的還是自己的細微顫栗,集中精神對付那些該死的掛鉤。
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點急躁,金屬小鉤子被解開時發(fā)出細碎又清晰的“咔噠”聲,在狹小的空間里格外響亮。
每解開一個,那沉重的絲絨布料就向下松脫一分。
她能看到他后頸因為低頭而微微凸起的骨節(jié),和那截露在假發(fā)發(fā)網(wǎng)邊緣、清爽利落的黑色短發(fā)茬。
解開最后一顆掛鉤時,巨大的裙身像失去支撐的幕布,“嘩啦”一聲徹底從他肩頭滑落,沉重地堆疊在他腳邊,露出里面再普通不過的藍白校服短袖和校褲。
林予冬幾乎是立刻直起了腰,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抬手,三兩下就把頭上那個勒得他頭皮發(fā)麻的黑色發(fā)網(wǎng)也扯了下來,隨手丟在旁邊的化妝臺上。
空氣似乎瞬間流通了。那身華麗又沉重的“盔甲”變成腳下一堆皺巴巴的酒紅色布料,只剩下一個穿著藍白短袖、頭發(fā)有些凌亂、但神情明顯松快了許多的少年。
“謝了?!?林予冬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聲音有點啞,目光飛快地掃過江見夏的臉,又迅速移開,落在鏡子上,似乎也在整理自己過于外露的情緒。
江見夏沒看他,只是彎腰撿起自己腳邊那團同樣皺巴巴的湖藍和杏黃絲綢,胡亂塞進旁邊的帆布包里,動作帶著點如釋重負的粗魯:“……走了?!?她悶悶地說了一句,拉開門率先走了出去。
林予冬沒立刻跟上,他低頭看了看腳邊那堆屬于“朱麗葉”的遺跡,伸手隨便整理了一下,又抬頭看了看江見夏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嘴角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最終還是跨過那堆華麗的“廢墟”,跟了上去。
兩人沒有再回觀眾席。
禮堂入口處厚重的隔音門虛掩著,透出里面舞臺的光影變幻和模糊的音響聲。
他們就倚在門邊冰涼的墻壁上,隔著門縫,看著里面繼續(xù)進行著的、同樣狀況百出的彩排。
下一個是高一(1)班的詩朗誦。
領(lǐng)誦的男生顯然太過緊張,剛開口就破了音,尖銳的變調(diào)透過門縫清晰地傳出來。臺下瞬間爆發(fā)出比剛才更響亮的哄笑。
“嘖,” 林予冬抱著胳膊,懶洋洋地倚著墻,目光透過門縫看著臺上那個面紅耳赤的男生,聲音帶著點剛卸下重負的慵懶和毫不掩飾的毒舌,“就這心理素質(zhì),朗誦《海燕》?海鷗都比他膽兒肥。風浪還沒來,自己先劈叉了?!?/p>
江見夏原本還有些緊繃的嘴角,被他這句刻薄又精準的比喻猛地戳中,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聲很輕,但在相對安靜的門外格外清晰。
林予冬側(cè)過頭看了她一眼,昏暗的光線下,能看到她微微彎起的眼睛。
他似乎受到了某種鼓勵,點評的興致更高了。
臺上,另一個班級的小品正在對光。
扮演“老爺爺”的男生粘的胡子沒粘牢,剛抬手做動作,半邊胡子就飄飄悠悠地掉了下來,粘在下巴上蕩秋千。
“嚯?!?林予冬挑眉,語氣夸張,“這位爺爺返老還童的速度夠快的?!?/p>
江見夏這次直接笑出了聲,肩膀微微聳動,趕緊用手捂住嘴,眼睛卻彎成了月牙。
又有一個舞蹈節(jié)目,幾個女生穿著統(tǒng)一的練功服,動作整齊劃一,卻在最后一個定點造型時,中間那個女生腳下一滑,差點摔個屁股墩兒,幸好被旁邊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嗯,這個還行,” 林予冬摸著下巴,故作深沉地點評,“就是收尾動作有點……出其不意?!?/p>
江見夏笑得肚子有點疼,不得不稍稍彎下腰,悶悶的笑聲從指縫里漏出來。
之前臺上飄帶滑落、假發(fā)飛天的巨大尷尬,在這接二連三、層出不窮的他人“事故”和林予冬精準又刻薄的“解說”下,奇異地被沖淡、稀釋,最后變成了一種可以坦然面對的、甚至有點好笑的回憶。
彩排終于在一片混亂中接近尾聲。
禮堂里的燈光次第熄滅,只剩下安全出口幽綠的指示牌散發(fā)著微弱的光。
學(xué)生們吵吵嚷嚷地涌出,藍白色的身影在昏暗的走廊里匯成一片流動的色塊。
江見夏和林予冬也隨著人流往外走。夜晚的風帶著涼意,吹散了禮堂里悶熱的灰塵味和殘留的尷尬。
兩人并肩走在通往宿舍區(qū)的林蔭道上,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周圍是喧鬧的、討論著剛才各種糗事的笑鬧聲。
沉默走了一段,只有腳步聲和遠處模糊的談笑。
“喂,” 林予冬忽然開口,聲音在安靜的夜色里顯得很清晰,帶著點事后的隨意,“你那個飄帶……滑得挺有水平的。” 他沒看江見夏,目光落在前面被路燈照亮的一小片梧桐落葉上。
江見夏腳步頓了一下,隨即也學(xué)著他那種故作輕松的語調(diào),回敬道:“彼此彼此。你那假發(fā)……飛得也挺有水平的?!?/p>
林予冬終于轉(zhuǎn)過頭看她。
路燈昏黃的光落在他眼睛里,映出一點清晰的笑意,那點殘余的別扭和尷尬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坦然的、劫后余生的輕松。
“扯平了?” 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個熟悉的、帶著點臭屁又無比真實的弧度。
江見夏看著他,看著他眼睛里映著的路燈的光,還有自己模糊的影子。
剛才在化妝室指尖觸碰到的溫熱,臺上被他無聲“嘲笑”時的惱火,倚在門邊聽他毒舌點評時的開懷大笑……所有的情緒混雜在一起,最終沉淀下來的,是一種奇異的、前所未有的輕松。
她也笑了起來,不是捂著嘴的悶笑,而是很清朗的、甚至有點肆意的笑聲,驚起了路邊灌木叢里棲息的幾只麻雀。
“嗯,” 她點點頭,腳步都輕快起來,聲音里帶著笑意,“扯平了。”
路燈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林蔭道,藍白色的校服身影在夜色里并肩而行,剛才所有的兵荒馬亂、手足無措、華麗與狼狽,都化作了少年人腳步下被踩碎的梧桐葉,發(fā)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響,最終消散在帶著涼意的晚風里。
宿舍樓的燈光在前方亮起,像一片溫暖的星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