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嗬…嗬……”
那嘶啞、滯重、如同破舊風箱被強行拉扯的咳嗽聲,如同冰錐,狠狠鑿穿了蘇念的耳膜,也鑿穿了她剛剛因那張財產(chǎn)轉讓書而震驚的心防!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全身!她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中,猛地從椅子上彈起!那張輕飄飄卻重如千鈞的紙條從顫抖的指間滑落,無聲地飄回桌面。
“外婆!”凄厲的呼喊帶著哭腔撕裂了雨夜的寂靜。蘇念什么都顧不上了,猛地拉開房門,赤著腳,瘋了一樣沖向隔壁外婆的房間!
門是虛掩的?;椟S的燈光從門縫里漏出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令人心悸的光帶。蘇念一把推開門!
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如墜冰窟!
外婆佝僂的身體蜷縮在狹窄的舊木床邊,一只手死死抓著床沿,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另一只手則死死捂著自己的嘴!劇烈的咳嗽讓她瘦小的身體像風中的枯葉般劇烈顫抖、痙攣!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帶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撕扯感!
更讓蘇念魂飛魄散的是——
指縫間!外婆那枯瘦、布滿老年斑的手指縫隙里,正有刺目的、粘稠的猩紅,一點一點地滲出!順著指背蜿蜒流下,滴落在灰撲撲的水泥地上,綻開一朵朵細小的、觸目驚心的血花!
“外婆——!??!”蘇念發(fā)出一聲非人的尖叫,撲了過去,雙腿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外婆身邊!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膝蓋竄遍全身,卻比不上心頭滅頂?shù)目謶趾徒^望!她顫抖著伸出手,想要去扶外婆,卻又不敢觸碰,生怕自己的動作會加劇外婆的痛苦。
“嗬…嗬…沒…沒事…”外婆艱難地從指縫間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試圖安撫她,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然而,這微弱的話語立刻被更加劇烈的咳嗽打斷!她猛地弓起背,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更多的鮮血從指縫間洶涌而出,染紅了她的手背和前襟!那暗紅的色澤,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地獄的印記!
“咳——噗!”
一大口粘稠的、帶著泡沫的暗紅色液體,終于沖破了外婆的壓制,猛地噴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濃烈的鐵銹腥氣瞬間彌漫在狹小的房間里!
“外婆!!”蘇念肝膽俱裂!巨大的恐懼讓她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尖叫和洶涌而出的淚水!她手忙腳亂,徒勞地用袖子去擦外婆嘴角和下巴上淋漓的鮮血,溫熱的、粘稠的液體沾滿了她的手臂,帶來令人作嘔的觸感和滅頂?shù)慕^望!“怎么辦…外婆…我該怎么辦…”她語無倫次,渾身抖得像篩糠。
外婆的身體在吐出那口血后,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劇烈顫抖的幅度小了些,但咳嗽依舊斷斷續(xù)續(xù),每一次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箱般的嘶鳴和嘴角不斷溢出的血沫。她的臉色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灰敗,渾濁的眼睛半睜著,眼神渙散,失焦地望著低矮的天花板,充滿了痛苦和一種瀕臨深淵的茫然。
“藥…念念…抽屜…”外婆極其艱難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那只沒捂嘴的手,顫抖著指向床頭那個同樣陳舊斑駁的矮柜。
蘇念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她連滾爬爬地撲到矮柜前,雙手因為恐懼而抖得厲害,幾乎拉不開那個小小的抽屜。嘩啦一聲!抽屜被她粗暴地拽開,里面的雜物散落出來——幾盒早已過期的止痛片,幾卷泛黃的醫(yī)用膠布,一小瓶碘酒,還有……一個白色的塑料小藥瓶!
她一把抓起那個藥瓶!瓶身上貼著簡陋的標簽,字跡潦草模糊,依稀辨認出“氨茶堿”三個字。沒有說明書,沒有劑量!
“外婆!是這個嗎?吃幾片?外婆你說話??!”蘇念抓著藥瓶,撲回外婆身邊,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調(diào)。
外婆的呼吸急促而破碎,眼神更加渙散,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清晰的聲音,只有更多的血沫涌出。
蘇念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著藥瓶里所剩不多的幾片白色小藥片,又看看外婆痛苦瀕死的模樣,巨大的無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不懂醫(yī)!她不知道這藥該不該吃!吃多少!萬一吃錯了呢?!
“救護車!對!救護車!”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蘇念猛地跳起來,像無頭蒼蠅一樣在狹小的房間里尋找!沒有電話!外婆的老屋里根本沒有安裝電話!她的手機……她的手機在書包里!書包在廚房!
她跌跌撞撞地沖出房間,沖向廚房!冰冷的水泥地硌著赤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撲到自己的書包前,顫抖的手在里面瘋狂地翻找!書本、文具盒被胡亂地扔在地上!
找到了!
那部老舊的按鍵手機被她死死攥在手里,如同攥著最后的希望!她哆嗦著按下開機鍵,屏幕微弱的光芒亮起,信號格卻只有可憐的一格,在風雨飄搖的夜里微弱地閃爍著!
快!快??!蘇念的手指因為劇烈的顫抖,幾次按錯了號碼!120!她終于撥出了那三個數(shù)字!
“嘟…嘟…嘟…”
單調(diào)而漫長的等待音在聽筒里響起,每一聲都像重錘砸在蘇念緊繃的神經(jīng)上!她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幾乎要跳出胸腔!快接!快接??!
“喂?急救中心?!币粋€冷靜的女聲終于從聽筒里傳來。
“救命!救命?。 碧K念的哭喊瞬間爆發(fā)出來,帶著瀕死的絕望,“我外婆…我外婆吐血了!咳了好多血!她喘不上氣!在青石巷…青石巷27號!快來人救救她!求求你們!快啊!”她語無倫次,聲音嘶啞破裂。
“青石巷27號?老城區(qū)深處?”電話那頭的女聲頓了一下,似乎帶著一絲為難,“具體癥狀?吐了多少血?意識清醒嗎?”
“很多!地上…地上都是!她…她好像快不行了!說不出話了!求你們快派車!快??!”蘇念死死攥著電話,指甲幾乎要嵌進塑料殼里。
“好的,請保持電話暢通,我們立刻派車!但老城區(qū)路窄,又下大雨,救護車可能無法直接開到門口,需要你們有人到巷口接應一下!重復地址,青石巷27號對嗎?”女聲的語速加快,帶著專業(yè)的緊迫感。
“對!對!青石巷27號!我…我去巷口等!”蘇念嘶喊著,掛斷電話的瞬間,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她靠著冰冷的灶臺滑坐在地,手機從汗?jié)竦氖种谢?。巨大的恐懼和無助如同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著她的心臟,幾乎要窒息。巷口!那么遠!外婆現(xiàn)在這樣…她怎么敢離開?!
“嗬…嗬…”隔壁房間里,外婆痛苦的喘息聲和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如同魔咒,穿透墻壁,狠狠鞭笞著蘇念的神經(jīng)。
她猛地用手背擦去糊了滿臉的淚水和冷汗,指甲在臉頰上劃出幾道紅痕。不能倒!外婆還在等著!她掙扎著爬起來,沖回外婆的房間。
外婆依舊蜷縮在床邊,身下是一灘刺目的暗紅。她的呼吸更加微弱急促,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痛苦的嘶鳴,臉色灰敗得如同金紙,眼神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焦距。
“外婆…你撐住…救護車馬上就來…馬上就來…”蘇念跪在外婆身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伸出手,想握住外婆冰涼的手,卻又不敢用力,只能徒勞地、一遍遍擦拭著外婆嘴角不斷溢出的血沫。溫熱的血沾滿了她的手,黏膩、腥甜,帶著死亡的氣息。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殘忍。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屋外,雨聲嘩嘩,如同為這場即將到來的悲劇奏響的哀樂。屋內(nèi),只有外婆痛苦的喘息和蘇念壓抑的、絕望的啜泣在死寂中回蕩。那張飄落在書桌上的財產(chǎn)轉讓書,像一個冰冷的嘲諷,預示著無法挽回的失去。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在絕望的深淵里沉淪了萬年,巷子口的方向,終于傳來了隱約的、如同天籟般的——
嗚啦——嗚啦——嗚啦——
救護車尖銳而急促的鳴笛聲,穿透了厚重的雨幕,由遠及近!那聲音帶著生的希望,瞬間刺破了老屋里令人窒息的絕望!
“來了!外婆!救護車來了!”蘇念猛地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上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她像被注入了強心針,猛地跳起來,赤著腳就往外沖!“我去接他們!外婆你撐??!一定要撐?。 ?/p>
她甚至來不及穿鞋,像一陣風般沖出了家門,沖進了門外依舊滂沱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她的單薄睡衣,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但此刻心中那點狂熱的希望之火,讓她完全感覺不到冷!她深一腳淺一腳,瘋狂地在積水的巷子里奔跑,濺起渾濁的水花,朝著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的鳴笛聲方向沖去!
“這里!這里!青石巷27號!!”她揮舞著手臂,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著,聲音在雨夜中傳出很遠。
終于,刺眼的藍紅燈光撕裂了雨夜的黑暗。一輛白色的救護車艱難地停在巷口相對寬敞的地方。后門打開,兩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醫(yī)護人員抬著擔架和急救設備跳下車,動作迅速而專業(yè)。
“病人呢?什么情況?”一個醫(yī)生語速飛快地問。
“在里面!吐血!很多血!喘不上氣!”蘇念語無倫次,指著巷子深處自家亮著燈的方向,聲音帶著哭腔。
“帶路!”醫(yī)生簡短命令。
蘇念立刻轉身,帶著醫(yī)護人員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跑。濕透的睡衣緊緊貼在身上,冰冷沉重,每一步都異常艱難。終于沖進家門,沖進外婆的房間。
眼前的景象讓經(jīng)驗豐富的醫(yī)護人員也瞬間凝重。醫(yī)生立刻蹲下身,快速檢查外婆的瞳孔、脈搏、呼吸,眉頭緊鎖。護士迅速打開急救箱,拿出氧氣面罩給外婆戴上,又拿出針劑準備建立靜脈通道。
“嘔……”外婆在面罩下又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干嘔,嘴角再次溢出暗紅的血沫。
“血壓很低!脈搏細速!初步判斷是上消化道大出血!可能是食管胃底靜脈曲張破裂,或者…潰瘍穿孔?必須立刻送醫(yī)院止血搶救!快,抬上擔架!”醫(yī)生語速極快地下達指令,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
蘇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著醫(yī)護人員小心翼翼地將外婆瘦小的、蜷縮的身體移上擔架,蓋上保溫毯。外婆的臉上扣著氧氣面罩,灰敗的臉色在透明的塑料下顯得更加毫無生氣,只有微弱的氣流在面罩內(nèi)壁上形成模糊的白霧,證明她還活著。
“家屬!快!跟車!”護士沖著呆立在門口的蘇念喊道。
蘇念猛地回過神,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跌跌撞撞地跟著抬擔架的醫(yī)護人員沖出了家門,沖進了救護車刺眼的燈光和急促的鳴笛聲中。
車門“砰”地關上。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消毒水、血腥味和外婆身上散發(fā)的、衰老病弱的氣息。引擎轟鳴,救護車在狹窄濕滑的老城巷弄里艱難地掉頭,朝著醫(yī)院的方向疾馳而去。車窗外,雨刷瘋狂地左右搖擺,刮開一片片迷蒙的水幕,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扭曲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
蘇念蜷縮在車廂角落的塑料凳上,渾身濕透冰冷,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擔架上的外婆身上。氧氣面罩下,外婆的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牽動著胸腔微弱的起伏。監(jiān)護儀連接上了,屏幕上跳動著微弱而不規(guī)則的心電波形,發(fā)出單調(diào)而令人心慌的“嘀…嘀…”聲,伴隨著血氧飽和度數(shù)值低得刺眼的警報。
“外婆…外婆…”蘇念低聲嗚咽著,手指死死摳著冰冷的塑料凳邊緣,指甲幾乎要斷裂。巨大的恐懼和無助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緊緊包裹。她感覺不到冷,感覺不到濕,只有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揉捏的劇痛。那張飄落在書桌上的財產(chǎn)轉讓書,外婆咳血前復雜的眼神,那句“貼身放好”的囑托……所有的畫面瘋狂閃回,像一把把鈍刀反復切割著她的神經(jīng)。
就在這時,救護車猛地一個急轉彎!蘇念的身體因為慣性狠狠撞在冰冷的車廂壁上!同時,擔架上的外婆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呃…”一聲極其微弱、卻令人心碎的呻吟從氧氣面罩下逸出。
緊接著,監(jiān)護儀發(fā)出了更加尖銳刺耳的報警聲!
“滴滴滴滴——?。?!”
屏幕上,代表心率的綠色波形瞬間變成了一條瘋狂的、顫抖的直線!血氧飽和度數(shù)值斷崖式下跌,直接跌到了令人絕望的谷底!
“室顫!心跳驟停!”醫(yī)生臉色劇變,聲音陡然拔高!
“準備除顫!充電!200焦耳!所有人離開床單位!”護士的動作快如閃電,迅速撕開電極片!
蘇念的大腦“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她像一尊被凍結的雕像,僵在角落,眼睜睜看著醫(yī)生拿起那兩個冰冷的、閃著金屬寒光的電極板!
“Clear!”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外婆瘦小的身體在電擊下猛地向上彈跳了一下!又重重地落回擔架!
監(jiān)護儀上,那條死亡的直線劇烈地抖動了一下,又迅速恢復了令人絕望的平直!
“沒有恢復!充電!300焦耳!”醫(yī)生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冷硬。
“Clear!”
“砰——!”
又是一次劇烈的電擊!外婆的身體再次彈起!落下!
屏幕依舊是一條冰冷的直線!尖銳的報警聲如同死神的喪鐘,在狹小的車廂里瘋狂敲響!每一次都重重砸在蘇念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
“腎上腺素1mg靜推!繼續(xù)按壓!不要停!”醫(yī)生嘶吼著,額頭青筋暴起,汗水混合著雨水從鬢角滑落。護士跪在狹窄的空間里,雙手交疊,用盡全身力氣在外婆單薄的胸膛上快速、沉重地按壓著!每一次按壓都帶來骨骼摩擦的輕微脆響,每一次按壓都讓外婆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一下!
“外婆…不要…不要丟下我…外婆…”蘇念蜷縮在角落,雙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壓抑著喉嚨深處即將沖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嚎。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模糊了眼前這地獄般的一幕。冰冷的絕望如同毒液,瞬間流遍了她的四肢百骸,將她徹底凍結。外婆灰敗的臉,毫無生氣的身體,在護士瘋狂的按壓下無力地晃動,監(jiān)護儀上那條刺目的直線和尖銳的報警……這一切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烙在了她的靈魂深處!
救護車在雨夜的街道上瘋狂疾馳,藍紅燈光旋轉閃爍,撕裂黑暗,發(fā)出凄厲的嗚咽,奔向那未知的、充滿消毒水氣味的深淵。車廂內(nèi),生與死的拉鋸戰(zhàn)在持續(xù),每一次電擊,每一次按壓,都像在蘇念的心上剜下一塊肉。冰冷的雨點密集地敲打著車窗,匯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如同這個夜晚流不盡的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幾分鐘,卻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在第三次高強度的電擊和持續(xù)不斷的心臟按壓之后——
“嘀…嘀…嘀…”
監(jiān)護儀上,那條令人絕望的直線,終于極其微弱地、艱難地跳動了一下!接著,又一下!雖然微弱而不規(guī)則,但那代表心率的綠色波形,終于再次出現(xiàn)了!
“自主心律恢復!竇性心動過速!”護士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卻依舊保持著專業(yè)。
“血氧回升到85%!血壓70/40mmHg!”另一個護士快速報數(shù)。
醫(yī)生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微微放松,額頭上全是冷汗。他迅速調(diào)整著輸液的速度,下達新的指令:“維持呼吸循環(huán)!加快補液!注意觀察瞳孔和生命體征!聯(lián)系醫(yī)院急診,準備綠色通道!快!”
車廂里緊張到極致的氣氛稍稍緩和,但依舊凝重如鐵。外婆依舊昏迷著,氧氣面罩下微弱的呼吸伴隨著監(jiān)護儀單調(diào)的“嘀嘀”聲,脆弱得仿佛隨時會再次中斷。
蘇念癱軟在角落的塑料凳上,渾身脫力,像一灘爛泥。剛才那幾分鐘地獄般的煎熬,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氣和精神。她怔怔地看著擔架上外婆那依舊灰敗、毫無生氣的臉,巨大的后怕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將她緊緊纏繞。外婆還活著,但僅僅是活著。那根維系著她生命的線,細得如同蛛絲,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斷。
救護車終于沖進了市第一醫(yī)院急診中心的大門。刺耳的剎車聲響起。后門被猛地拉開,冰冷的夜風和消毒水的濃烈氣味瞬間涌入車廂。醫(yī)護人員動作迅捷如風,抬著擔架沖下了車,沖進了燈火通明、人聲嘈雜的急診大廳。
“讓開!急救!消化道大出血!心跳驟停復蘇后!”
呼喊聲、推車滾輪與地面的摩擦聲、各種儀器的報警聲瞬間將蘇念淹沒。她踉蹌著跳下車,赤著腳踩在冰冷光滑的醫(yī)院地磚上,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激靈。她像一抹游魂,死死追著那移動的擔架車,穿過混亂的急診大廳,穿過神色匆匆的醫(yī)生護士和痛苦呻吟的病人,最終被擋在了一扇緊閉的、寫著“搶救室”三個猩紅大字的金屬門前。
冰冷的金屬門在她眼前無情地關上,隔絕了里面所有的聲音和景象。只有門上那盞刺目的紅色“搶救中”指示燈,無聲地亮起,像一個冰冷的審判。
蘇念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到地上。赤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寒意直透骨髓。身上單薄的濕睡衣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戰(zhàn)栗。她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巨大的疲憊、恐懼、后怕和無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鼻腔里充斥著醫(yī)院特有的、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剛才車廂里殘留的血腥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的氣息。
外婆在搶救室里生死未卜。那張財產(chǎn)轉讓書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記憶里。還有…羅謀。袖口那抹刺目的藍色纖維,泥濘中他痛苦痙攣的身影,以及他最后撕下雨衣、決絕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所有的畫面如同混亂的碎片,在她疲憊不堪的大腦中瘋狂攪動、碰撞??謶?、愧疚、一絲無法言說的沉重感,還有對未來的巨大茫然,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將她死死困住,動彈不得。
時間在冰冷的走廊里緩慢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種煎熬。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個小時,也許更久。搶救室的門終于“哐當”一聲被推開。
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戴著口罩的醫(yī)生走了出來,臉上帶著疲憊。
蘇念像彈簧一樣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撲到醫(yī)生面前,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對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醫(yī)生!我外婆…我外婆怎么樣?!”
醫(y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年輕卻寫滿疲憊的臉。他看著蘇念慘白的臉和濕透狼狽的樣子,語氣帶著職業(yè)性的沉重:“暫時搶救回來了,出血點初步控制住了。但是……”
這個“但是”讓蘇念的心猛地一沉!
“病人情況非常危重。失血過多導致休克時間較長,心肺功能受到嚴重損害。而且,根據(jù)初步檢查和既往史,高度懷疑是晚期肝癌引發(fā)的食管胃底靜脈曲張破裂出血?!贬t(yī)生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在蘇念心上,“癌細胞可能已經(jīng)廣泛轉移。你們家屬…要做好最壞的打算?!?/p>
晚期…肝癌…最壞的打算……
這幾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蘇念的頭上!她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差點栽倒!她死死抓住冰冷的墻壁才勉強站穩(wěn),指甲在光滑的墻面上刮出刺耳的聲音。
“不…不可能…醫(yī)生你是不是弄錯了?我外婆…我外婆她只是胃不好…她…”蘇念語無倫次地搖頭,眼淚洶涌而出,試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醫(yī)生嘆了口氣,眼神里帶著同情:“暫時先送ICU(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穩(wěn)定生命體征。具體情況還需要進一步詳細檢查才能確診?,F(xiàn)在最重要的是穩(wěn)定,先熬過今晚的危險期。你是唯一的家屬?先去辦手續(xù)吧?!彼f過來幾張單據(jù)。
蘇念顫抖著接過那幾張薄薄的紙,卻感覺重如千鈞。上面的字跡在她模糊的淚眼中扭曲變形。ICU…危險期…晚期肝癌…這些冰冷的詞匯像一把把刀子,反復切割著她早已破碎的心。她失魂落魄地拿著單據(jù),像一具行尸走肉,按照指示牌的指引,朝著繳費窗口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踏在虛空中。
繳費窗口排著長隊。刺眼的熒光燈管,冰冷的玻璃隔斷,面無表情的工作人員,還有周圍病人和家屬壓抑的交談、咳嗽、哭泣聲……這一切都讓蘇念感到頭暈目眩,胃里一陣翻攪。她麻木地排著隊,腦海里一片混亂。錢…外婆看病的錢…她翻遍書包,也只找出皺巴巴的幾十塊零錢,連押金的零頭都不夠!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
就在她幾乎要被絕望徹底壓垮的時候,手機在濕透的睡衣口袋里震動起來。她哆嗦著掏出來,屏幕上跳躍著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喂?”她的聲音沙啞干澀。
“蘇念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略顯熟悉的中年女聲,帶著一絲急切,“我是李老師!班主任!你現(xiàn)在在哪?你外婆怎么樣了?剛醫(yī)院打電話到學校問家屬情況,說你外婆在搶救?”
是班主任李老師!蘇念的鼻子一酸,幾乎又要哭出來?!袄罾蠋煛以卺t(yī)院…外婆…外婆在ICU…醫(yī)生說她…她…”后面的話哽咽著說不出口。
“別急!別急孩子!”李老師的聲音立刻變得溫柔而堅定,“老師知道了!你就在醫(yī)院等著!千萬別慌!錢的事情老師先幫你墊上!我馬上過來!”
掛了電話,蘇念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李老師的聲音像黑暗中的一絲微光,讓她冰冷絕望的心底,終于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暖意和依靠。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穿過急診大廳的人群,來到了蘇念面前。
“蘇念!”李老師氣喘吁吁,臉上帶著關切和旅途的疲憊。她看著蘇念狼狽不堪、失魂落魄的樣子,眼中滿是心疼。她沒有多問,只是迅速扶起蘇念,幫她辦好了繁瑣的入院和ICU探視手續(xù),墊付了高昂的費用。
“老師…謝謝…我…我一定還你…”蘇念哽咽著,語無倫次。
“傻孩子,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李老師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聲音溫柔而有力,“走,先去看看外婆。”
在護士的指引下,她們穿過一道道厚重的隔離門,來到了ICU病房外的家屬等待區(qū)。冰冷的空氣里彌漫著更濃烈的消毒水和藥味。巨大的玻璃墻隔開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玻璃墻內(nèi),是一張張被各種儀器和管子包圍的病床,燈光慘白。玻璃墻外,是或坐或立、神情焦灼絕望的家屬。
蘇念的目光急切地在里面搜尋。終于,在靠里面的一張病床上,她看到了外婆。
外婆的身上蓋著白色的薄被,口鼻處扣著氧氣面罩,露出的臉龐瘦削得脫了形,灰敗的皮膚緊緊包裹著骨骼。她的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胸口連接著心電監(jiān)護儀的導聯(lián)線,屏幕上跳動著微弱但相對平穩(wěn)的綠色波形。她的手臂上扎著留置針,透明的液體正通過輸液管緩緩流入她的血管。床邊,一臺呼吸機發(fā)出規(guī)律的、帶著機械感的“嘶…嘶…”送氣聲。
外婆像是睡著了,又像是一具被高科技強行維持著生命體征的空殼。脆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蘇念的指尖緊緊摳著冰冷的玻璃,淚水無聲地滑落。外婆…那么瘦小…那么安靜地躺在那里,被那些冰冷的儀器和管子包圍著。這和她記憶中那個在灶臺前忙碌、絮絮叨叨、用枯瘦卻溫暖的手掌撫摸她頭發(fā)的外婆,判若兩人。巨大的悲痛和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
“病人剛用了鎮(zhèn)靜劑,情況暫時穩(wěn)定,但還沒有脫離危險期。需要密切觀察。”一個護士走過來,隔著玻璃低聲對她們說。
李老師輕輕攬住蘇念顫抖的肩膀,無聲地給予著支撐。
蘇念的目光死死地釘在外婆身上,隔著厚厚的玻璃,她仿佛能感受到外婆生命的微弱流逝。就在這時,她的視線無意間掃過外婆搭在薄被外的那只枯瘦的手。
外婆的手腕上,戴著一個藍色的塑料住院腕帶。而在那腕帶的下方,靠近外婆枯瘦的手腕內(nèi)側,一點極其微弱的、熟悉的藍色,瞬間攫住了蘇念的全部心神!
那是一條洗得發(fā)白、邊緣起毛的、極其纖細的藍色線頭!似乎是縫在病號服袖口的內(nèi)側邊緣,不知怎么的脫落了一小截,此刻正纏繞在外婆的手腕和冰冷的藍色腕帶之間!
那抹藍色!和她那條藍發(fā)繩的顏色,一模一樣!
蘇念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