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guān)將近,空氣里彌漫著爆竹的硝煙味和家家戶戶飄出的飯菜香。溫舒寧最終還是踏上了回家的列車。站臺上人潮洶涌,帶著歸家的急切和喧囂。溫舒寧背著簡單的行囊,站在人群中,看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熟悉又陌生的田野景色,心情復(fù)雜難言。
家。那個承載了她太多痛苦記憶,卻也藏著爺爺那點微弱暖意和媽媽遲來擁抱的地方。這一次,她不再是那個倉皇逃離、只想永遠不再回來的小女孩。她帶著一身未愈的傷痕,也帶著一顆在療愈中逐漸強韌的心,主動踏上了歸途。
冷洵送她到車站。站臺上,他替她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圍巾——正是林薇媽媽送的那條米白色羊絨圍巾。
“路上小心。到家給我信息?!彼穆曇羝届o,眼神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
“嗯。”溫舒寧點點頭,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學(xué)長……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舒寧?!崩滗粗抗馍铄?,“記住,無論遇到什么,你都不是一個人。我在這里?!?/p>
這句話像一道無形的護身符,瞬間驅(qū)散了溫舒寧心中最后一絲不安。她用力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隨著人流走進了車廂。
火車搖搖晃晃,駛向那個位于南方小城的家。當(dāng)熟悉的、帶著潮濕水汽的空氣涌入鼻腔,當(dāng)站臺上那個佝僂著背、焦急張望的蒼老身影映入眼簾時,溫舒寧的眼眶瞬間濕熱了。
“爺爺!”她拖著行李,快步跑過去。
“寧寧!我的寧寧回來了!”爺爺渾濁的眼睛亮了起來,布滿皺紋的臉上綻開無比歡喜的笑容,伸出枯瘦卻有力的手,緊緊握住了溫舒寧的手,上下打量著,“瘦了!在學(xué)校沒吃好???”
“沒有,爺爺,我好著呢?!睖厥鎸幮χ惺苤鵂敔斦菩膫鱽淼拇植谂?,心里酸澀又溫暖。
回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老屋。屋子依舊低矮昏暗,散發(fā)著陳年的氣息。媽媽系著圍裙從廚房迎出來,臉上帶著拘謹又欣喜的笑容:“寧寧回來了!快洗手,飯馬上就好!”
“媽?!睖厥鎸幗辛艘宦?,聲音自然了許多。
飯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是媽媽忙碌了一下午的成果。氣氛有些微妙的沉默。爺爺不停地給溫舒寧夾菜,媽媽則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神色。
“寧寧,在學(xué)?!€順利吧?跟同學(xué)……處得來嗎?”媽媽試探著問,語氣帶著小心翼翼。
“挺好的,媽。”溫舒寧點點頭,主動夾了一塊媽媽做的紅燒肉放進她碗里,“室友對我也很好?!?/p>
媽媽看著碗里的肉,眼圈瞬間紅了,連忙低頭扒飯,掩飾著自己的失態(tài)。
飯吃到一半,里屋的門“吱呀”一聲被拉開。奶奶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她似乎更瘦了,背也更佝僂,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溝壑,眼神渾濁,帶著一種暮氣沉沉的漠然。
氣氛瞬間凝滯了。
爺爺臉上的笑容僵住,媽媽夾菜的手也停在了半空,緊張地看著溫舒寧。
溫舒寧握著筷子的手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那些關(guān)于燒火棍、咒罵、撕破衣服的冰冷記憶瞬間翻涌上來。她強迫自己抬起頭,看向那個站在陰影里的老人。
四目相對。奶奶渾濁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沒有任何溫度,也沒有了往日的刻薄,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慢吞吞地走到桌邊屬于她的位置,顫巍巍地坐下,拿起自己的碗筷,沉默地吃了起來。整個過程,沒有看溫舒寧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
預(yù)想中的沖突、責(zé)難、或者哪怕是刻意的冷淡都沒有發(fā)生。奶奶的漠視,像一盆無聲的冰水,澆在了溫舒寧剛剛努力維持的平靜上。一股強烈的委屈和憤怒沖上心頭,又被她死死壓了下去。她低下頭,食不知味地扒著碗里的飯,感覺喉嚨像被堵住一樣難受。
一頓飯在壓抑的沉默中結(jié)束。溫舒寧幫著媽媽收拾碗筷。廚房里,媽媽一邊洗碗,一邊壓低聲音,帶著心疼和無奈說:“你奶……年紀大了,這兩年身體越來越差,腦子也……有些糊涂了。有時候連我都不太認得……你別往心里去?!?/p>
糊涂了?認不得人了?
溫舒寧洗碗的動作頓住了。她想起奶奶剛才那漠然的眼神,心中五味雜陳。恨意依舊存在,像一塊堅硬的石頭。但此刻,這塊石頭旁邊,似乎又滋生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為這個行將就木、連恨都顯得無力的老人?還是為那些永遠無法彌補、也再無人清算的傷害?
晚上,溫舒寧躺在自己小時候睡的那張舊床上。窗外是零星的爆竹聲。她拿出手機,點開冷洵的對話框,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很久,才慢慢敲下一行字:【我到家了。奶奶……好像不認識我了?!?/p>
信息幾乎是秒回:【嗯,平安到家就好?!?/p>
隔了幾秒,又一條信息跳出來:【不認識,或許也是一種……放下?對你,對她。好好陪陪爺爺和媽媽。我在?!?/p>
放下?溫舒寧看著這兩個字,心中那團亂麻似乎被輕輕撥動了一下。是啊,無論奶奶是出于疾病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不再認得她,那些傷害本身并不會因此消失或改變。但對她自己而言,這份漠然,是否也意味著一種解脫?她不必再面對那張刻薄的臉,不必再被拉回那些痛苦的記憶漩渦。她可以只專注于眼前——爺爺慈祥的笑臉,媽媽笨拙的關(guān)懷。
她閉上眼睛,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雖然心口依舊沉重,但那份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掙扎感,似乎淡去了許多。
接下來的幾天,溫舒寧盡量避開奶奶。她陪著爺爺去河邊散步,聽老人絮絮叨叨地說著街坊鄰居的瑣事;她幫媽媽準備年貨,笨拙地學(xué)著包餃子;她甚至鼓起勇氣,去了鎮(zhèn)上唯一的新華書店,買了幾本心理學(xué)的專業(yè)書籍帶回家看。她努力把注意力放在當(dāng)下這些細微的溫暖和平靜上。
除夕夜,一家人圍坐在堂屋的方桌旁吃年夜飯。奶奶依舊沉默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外面鞭炮聲震天響,電視里播放著熱鬧的春晚。
溫舒寧給爺爺和媽媽夾菜,說著學(xué)校里的趣事,努力讓氣氛不那么沉悶。當(dāng)電視里播放到一首關(guān)于親情的溫暖歌曲時,一直沉默的奶奶,渾濁的眼睛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干癟的嘴唇囁嚅著,發(fā)出幾個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
溫舒寧離得近,隱約聽到了幾個破碎的詞:“……回……不……家……”
她的心猛地一揪。她不確定奶奶在說誰,是說她自己?還是……那個多年未曾歸家的小叔?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頭。這個曾經(jīng)讓她無比恐懼、無比怨恨的老人,此刻也不過是一個迷失在時光深處、連家都找不到的可憐人。
年夜飯結(jié)束,溫舒寧幫媽媽收拾好廚房。她猶豫了一下,倒了一杯溫水,走到奶奶的房間門口。房門虛掩著,里面沒有開燈,只有窗外透進的微弱天光。奶奶坐在床沿,佝僂著背,像一個沉默的剪影。
溫舒寧推門進去,將水杯輕輕放在床頭柜上。
“奶奶,”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喝點水吧。”
奶奶緩緩地、極其遲鈍地轉(zhuǎn)過頭,渾濁的目光落在溫舒寧臉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眼中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一片茫然的空洞。
溫舒寧靜靜地站著,沒有催促,也沒有試圖再說什么。她看著奶奶布滿老年斑的、枯瘦的手,看著那深深刻在臉上的溝壑,看著那雙曾經(jīng)充滿戾氣、如今卻只剩下死寂的眼睛。
恨意依舊在心底深處,像一塊冰冷的頑石。但此刻,看著這個風(fēng)燭殘年、連自我都已模糊的老人,溫舒寧心中那塊堅硬的恨意旁,第一次清晰地滋生出一股深沉的、無可奈何的悲憫。
她默默地退出了房間,輕輕帶上了門。
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溫舒寧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仰起頭,長長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刺痛的清醒。
原來,和解,并非意味著原諒或遺忘。而是終于能夠,帶著那份無法消弭的傷痕和復(fù)雜的感受,與過去、與那個制造傷痕的人,在心靈上達成一種……不再彼此折磨的共存狀態(tài)。
她拿出手機,給冷洵發(fā)了一條信息:【學(xué)長,我想我有點明白,什么叫‘剝離’,什么叫‘共存’了。新年快樂。】
窗外,新年的鐘聲敲響,煙花在夜空中絢爛綻放,瞬間照亮了沉寂的冬夜。溫舒寧的臉上映著明明滅滅的光影,淚水無聲滑落,卻不再是因為痛苦,而是一種沉重的、帶著釋然的悲憫,為自己,也為那個房間里沉默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