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地里的狼崽子臘月二十三,小年前夜,京城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場雪。
我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往莊子方向走,每走一步,破舊的棉鞋里就滲進(jìn)一股冰水,
腳趾早已凍得失去知覺。風(fēng)卷著雪粒子抽打在臉上,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尖。我不得不低下頭,
用胳膊擋著臉,從袖口的縫隙里辨認(rèn)方向。柴垛旁的雪堆微微動了一下。我僵在原地,
屏住呼吸。那團(tuán)灰撲撲的東西又動了——是一只凍得發(fā)抖的手,五指蜷縮著,
指甲縫里全是黑泥。順著那手往上看,破布般的衣袖下露出一截青紫的手腕,再往上,
是一張埋在雪里的小臉。那是個男孩,約莫七八歲年紀(jì),嘴唇烏紫,睫毛上結(jié)著細(xì)小的冰晶。
他蜷縮的姿勢像個未出世的嬰兒,仿佛這樣就能留住體內(nèi)最后一絲熱氣。"還活著嗎?
"我的聲音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沒有回應(yīng)。我顫抖著伸出手,
指尖剛碰到他的臉就縮了回來——太冷了,像摸到了一塊冰。我咬咬牙,
把整只手貼在他鼻翼下方,許久才感受到一絲微弱的氣息拂過指尖。"娘!娘!
"我跌跌撞撞跑回莊子,一頭撞開娘親的房門。娘親正在補(bǔ)衣裳,針線籮翻了一地。
聽我斷斷續(xù)續(xù)說完,她臉色煞白,一把扯下炕上的棉被,又抓起灶臺上的姜塊。
"去叫李嬸燒熱水!快!"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跑回柴垛時,
那孩子已經(jīng)被新落的雪蓋住了大半。娘親跪在雪地里,徒手扒開積雪,
用棉被把他裹成個繭子。我注意到他右腳上沒有鞋,裸露的腳趾凍得像紫蘿卜,
指甲縫里滲著血??换馃猛?,娘親用熱毛巾小心擦拭他凍僵的身體。我端著姜湯,
看那孩子青白的臉色漸漸有了點(diǎn)人氣。他的頭發(fā)剃得很短,像是生過虱子剛剃過,
頭皮上還有幾道結(jié)了痂的傷痕。"這孩子遭了多少罪啊..."娘親紅著眼圈,
輕輕拂去他頭發(fā)上的雪渣。忽然,他的睫毛顫了顫,猛地睜開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漆黑如墨,卻亮得嚇人,像雪夜里突然點(diǎn)起的火把。
他警惕地掃視四周,在看到我時,目光突然定住了。我下意識地后退半步。那眼神太鋒利,
像是能剖開人的皮肉,直看到骨頭里去。"別怕,"我壯著膽子把姜湯遞過去,
"喝了暖暖身子。"他的手抖得厲害,卻固執(zhí)地要自己端著碗。湯水灑了一半,
他像只小獸般急急舔著手背上的湯汁,喉結(jié)急促地滾動。喝完湯,
他又恢復(fù)了那種戒備的姿態(tài),后背緊貼著墻,目光在我們和門之間來回掃視,
仿佛隨時準(zhǔn)備逃跑。"你叫什么名字?"娘親柔聲問。沉默。"家在哪里?"還是沉默。
那晚,他睡在了灶臺旁的干草堆上。半夜我起夜,
看見草堆上兩點(diǎn)幽幽的亮光——他根本沒睡,睜著眼睛守了一夜。2 饅頭與誓言三日后,
他才能勉強(qiáng)下地走路。娘親叫他"石頭",因?yàn)樗驳孟袷^,又倔得像茅坑里的石頭。
這名字起得貼切——他確實(shí)像塊棱角分明的石頭,沉默、堅(jiān)硬,帶著傷人的銳利。
我發(fā)現(xiàn)他總在觀察我們。娘親做飯時,他蹲在灶臺邊,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揉面的動作;我繡花時,他就坐在門檻上,
目光在我指尖和繡繃之間來回移動。那種專注勁兒,像是要把每一個動作都刻進(jìn)腦子里。
"給。"一個雪后初晴的早晨,我塞給他半個窩頭。他接過去,沒有立刻吃,
而是放在鼻子下深深吸了口氣,仿佛要記住糧食的香氣。然后他掰下一小塊,
含在嘴里慢慢化開,瞇起眼睛的樣子像只饜足的貓。"你以前...經(jīng)常挨餓嗎?
"我試探著問。他的手指突然收緊,窩頭被捏變了形。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有一圈淡色的疤痕,
像是被繩子勒出來的。"沒關(guān)系,以后不會了。"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
他猛地躲開,動作快得像只受驚的野兔,眼睛里閃過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不是恐懼,
更像是...羞愧?那天下午,我在屋后矮墻下找到了他。他正用樹枝在凍土上劃拉著什么,
見我來了,急忙用腳抹平。"教你寫字好不好?"我蹲下來,拿過樹枝。他猶豫了一下,
慢慢挪到我身邊。我握著他的手,在泥土上一筆一劃寫下"安"字。他的手很涼,
掌心布滿老繭,根本不像個孩子的。"這是'安',平安的安。"我說,"我娘說,
平安是福。"他盯著那個字看了很久,突然開口:"你...名字?
"聲音沙啞得像是很久沒說過話了。"林晚。"我用樹枝寫下自己的名字,"林間的晚霞,
我娘取的。"他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描摹那兩個字,嘴唇無聲地翕動。
陽光透過枯枝照在他臉上,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右眼下方有顆很淡的淚痣。"石頭,
你將來想做什么?"我隨口問道。他抬起頭,黑眼睛直視著我:"活著。"簡單的兩個字,
卻讓我心尖一顫。在這個孩子眼里,活著似乎就已經(jīng)是奢望了。"你肯定會活得很好。
"我努力讓語氣輕松些,"說不定還能當(dāng)大官呢!
到時候可別忘了我..."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不忘。"我愣住了。
他的眼神太過認(rèn)真,像是許下一個莊重的誓言。陽光在他眼中碎成金色的光點(diǎn),那一瞬間,
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后一個挺拔如松的身影。為了緩解氣氛,
我掏出袖中皺巴巴的手帕——那是我學(xué)刺繡時的第一個作品,
上面歪歪扭扭的鴨子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鵝。"喏,送你。以后發(fā)達(dá)了,記得還我金饅頭??!
"他接過帕子,指尖輕輕撫過那些歪斜的針腳,突然把臉埋進(jìn)帕子里深深吸氣。
當(dāng)他再抬頭時,眼睛亮得驚人。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3 分離林府的馬車來得毫無預(yù)兆。那日我正在教石頭寫"家"字,他學(xué)得很認(rèn)真,
眉頭緊鎖,舌尖不自覺地抵著上顎。忽然,莊子里傳來一陣騷動,
接著是管事嬤嬤尖利的聲音:"姐兒!快收拾東西!老爺派人來接你了!
"我的樹枝掉在地上。石頭的手猛地收緊,指甲陷入我手腕的皮肉。"疼..."我小聲說,
但他好像沒聽見,眼睛死死盯著莊子方向。青帷馬車停在院門口,
一個穿著體面的婆子正和管事嬤嬤說話。我認(rèn)出那是主母身邊的周媽媽,
小時候就是她帶著人把我和娘親趕到莊子上來的。"我得去..."我試圖掰開石頭的手,
"我娘..."他的手指像鐵鉗一樣紋絲不動。我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臉色慘白,
下唇被咬出了一排血印子。"石頭,松手。"我放軟了聲音,"我會回來看你的。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他突然松了力道。我趁機(jī)抽出手腕,
上面已經(jīng)留下了五個清晰的指印。"姐兒!磨蹭什么呢!"周媽媽尖著嗓子喊。
我匆匆從懷里掏出早上剩下的饅頭塞給石頭,轉(zhuǎn)身就跑。沒跑幾步,
身后傳來"咚"的一聲悶響——他跪在了雪地里。"林晚。"他喊我的名字,
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我等你。"我沒敢回頭,怕一回頭就再也走不了了。
馬車?yán)镅嘿F的檀香,我卻被嗆得直咳嗽。
周媽媽嫌棄地打量我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衣裳:"這副寒酸樣,
怎么見老爺夫人..."車簾放下的瞬間,我瞥見矮墻邊站著個瘦小的身影。雪越下越大,
很快模糊了他的輪廓。林府比記憶中更加奢華,也更加冰冷。
主母王夫人用看貨物的眼神打量我,父親則滿意地點(diǎn)頭:"模樣倒是周正。
"我被塞進(jìn)一間精致的閨房,四個丫鬟圍著給我洗澡更衣。她們用力搓洗我的皮膚,
好像要洗掉所有莊子上的痕跡。熱水蒸得我頭暈?zāi)垦?,恍惚間又看見那雙執(zhí)拗的黑眼睛。
"小姐的頭發(fā)真好。"一個丫鬟梳著我及腰的長發(fā),"夫人說了,明日開始學(xué)規(guī)矩。
"規(guī)矩學(xué)得我膝蓋淤青。走路不能快也不能慢,笑不露齒,坐不搖裙。錯了就是一戒尺,
王夫人親自執(zhí)刑。"手抬高些!"琴師呵斥道,"侍郎府的小姐,
連首《梅花三弄》都彈不好?"我咬著牙繼續(xù)撥弦,指尖磨出了血泡。
只有在繡花時才能喘口氣——莊子上學(xué)的針線活,竟成了我唯一的慰藉。夜深人靜時,
我會偷偷拿出從莊子上帶來的粗布帕子,上面還沾著灶臺間的煙火氣。針線籃底下,
藏著我給石頭繡的新帕子,上面的鴨子脖子依然歪得可笑。六年轉(zhuǎn)瞬即逝。
我出落成了京中有名的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繡品更是千金難求。只有我自己知道,
每一幅繡品角落里,都藏著一只脖子特別長的水鳥——那是只有一個人能看懂的暗號。
十四歲生辰那日,父親把我叫到書房。"三皇子喜好風(fēng)雅,尤其愛刺繡。"他摩挲著茶盞,
眼睛卻盯著我,"三日后宮宴,你隨我去。"我垂著頭應(yīng)了聲是,心里卻一片冰涼。
我知道自己成了父親棋盤上的一枚棋子,而這盤棋的名字叫"從龍之功"。宮宴那日,
我穿著新做的水紅色襦裙,發(fā)間簪著珍珠步搖。三皇子果然對我的繡品贊不絕口,
邀我去御花園賞梅。"林小姐的繡品別具一格。"他指著帕子上的水鳥,"這鶴頸線條,
頗有幾分吳道子的風(fēng)骨。"我微笑頷首,心里想的卻是莊子后墻下那個認(rèn)真描紅的身影。
忽然,一道黑影從假山后竄出,寒光直刺三皇子心口!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就被父親猛地推了一把。利刃刺入肩膀的瞬間,我聽見三皇子的驚呼,聽見侍衛(wèi)們的喊叫,
還聽見遠(yuǎn)處回廊里,一個熟悉的腳步聲驟然停住。血漫過衣襟時,
我恍惚看見廊柱后閃過一角玄色官服。那挺拔如松的身影,像極了記憶中的某個許諾。
黑暗吞噬意識前,我竟感到一絲解脫——終于,不用再做林府的提線木偶了。
4 江南煙雨我沒想到自己還能醒來。"傷口不深,但淬了毒。"一個陌生老者低聲說,
"小姐若想'死'得徹底,老朽可以幫忙。"原來父親為了向三皇子表忠心,
當(dāng)場宣布了我的"死訊"。趁亂中,莊子上的人偷偷把娘親接了出來。
我們用全部積蓄買通關(guān)系,弄到新的路引,一路向南逃到了蘇州。蘇州的雨和京城不同,
綿密柔軟,像永遠(yuǎn)織不完的紗。我和娘親在閶門外開了間小繡坊,
取名"棲霞閣"——娘親說,要記住我們是從晚霞里重獲新生的。我刻意改變了繡風(fēng),
所有禽鳥都故意繡歪脖子,尤其是鴨鵝一類。坊間漸漸流傳,說棲霞閣的繡娘手藝獨(dú)特,
禽鳥活靈活現(xiàn),就是脖子總有些別致的歪斜。"小姐這只鴛鴦...脖子是不是太長了?
"新來的小丫鬟怯生生地問。我笑著搖頭:"這是水鴨子。"三年過去,
棲霞閣的生意漸漸有了起色。這日梅雨綿綿,我正低頭趕制一幅鴛鴦戲水,
油紙傘的陰影忽然籠罩了我的繡繃。"這鴨子脖子,倒是別致。
"低沉的男聲驚得我針都掉了。抬頭望去,先看見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茍,
食指上戴著枚青玉扳指。再往上,是繡著暗紋的玄色衣袖,肩膀處被雨水打濕了一片深色。
我的視線最終停在那張臉上——輪廓鋒利如刀削,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