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我是百年難遇的窺探死局者,可我救不了主君的妹妹,更救不了被自己拖累的同袍。
死局面前,只得向死而生。西北的風(fēng),裹著砂礫和血腥氣,刀子般刮過雁回關(guān)斑駁的城墻。
殘陽如血,潑灑在城頭獵獵作響的殘破軍旗上,
也潑灑在關(guān)外那片剛剛沉寂、依舊彌漫著焦糊與鐵銹味的戰(zhàn)場上。我單膝跪在冰冷的城磚上,
玄鐵重甲覆滿血污和塵土,沉重地壓著肩膀。每一次喘息,
都牽扯著肋下那道被彎刀劃開、草草包扎的傷口,帶來一陣鈍痛。汗水混著血水,
沿著額角滑落,滴進(jìn)腳下干涸發(fā)黑的血跡里。目光,越過垛口,
死死釘在關(guān)外那片尸橫遍野的焦土上。敗了。又是一場慘烈的敗仗。
西戎的鐵騎像黑色的潮水,一次次沖擊著這座搖搖欲墜的雄關(guān)。而守關(guān)的將士,
如同被投入磨盤的麥粒,血肉成泥。我能看見,清晰地看見——那些倒下的同袍,
在他們沖向死亡的前一刻,眉宇間驟然凝聚的、濃得化不開的黑氣。那是死兆,
是只有我能窺見的、來自幽冥的冰冷印記。它懸停于眉心,如墨汁滴落,粘稠欲滴。
我嘶吼過,試圖拽開那些被黑氣籠罩的身影??蓱?zhàn)場不是朱雀大街,沒有閃避的人潮。
只有呼嘯的箭矢,劈砍的刀光,和踩踏著尸體沖鋒的鐵蹄。每一次沖撞,
都只換來更深的絕望和飛濺的血肉。指尖觸到的,永遠(yuǎn)是冰冷的鐵甲,或者,
是剛剛失去溫度的尸體?!绑@鵲!”一聲壓抑著怒火的低喝在身后炸響。我猛地回神,
強行壓下喉頭翻涌的血腥氣。鎧甲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撐著墻磚站起身,
動作因傷痛而微微遲滯。來人身材高大,身披玄色蟠龍紋明光鎧,
肩甲上的猙獰獸吞在殘陽下泛著幽冷的寒光。正是鎮(zhèn)守雁回關(guān)的主將,靖王蕭徹。
他臉上沾染著煙塵和幾點暗紅的血漬,下頜線條緊繃如刀削,
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潭,正死死地盯著我,里面翻涌著審視、疲憊,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敖袢兆笠頋?,你身為前鋒營副尉,所部傷亡最重!
”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砸在城頭死寂的空氣里,也砸在我的心上,“臨陣之時,
你數(shù)次遲疑,目光游離!驚鵲,告訴本王,你的刀,你的眼,還在為誰而戰(zhàn)?!”他的質(zhì)問,
如同冰冷的鐵鞭,狠狠抽打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防上。我看見了!
看見左翼那個年輕的百夫長沖出去時眉間驟然凝聚的黑氣!我嘶喊著讓他退回來!
可震天的喊殺聲淹沒了我的聲音,一支流矢精準(zhǔn)地洞穿了他的咽喉!那抹黑氣瞬間消散,
快得如同從未出現(xiàn)!巨大的無力感和深沉的愧疚,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
我張了張嘴,喉頭干澀發(fā)緊,所有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最終,只是垂下頭,
避開他凌厲的目光,聲音沙?。骸澳ⅰ瓱o能?!薄盁o能?” 蕭徹冷笑一聲,
向前逼近一步,強大的壓迫感幾乎讓人窒息。他猛地抬手,指向關(guān)內(nèi)方向,
聲音里帶著壓抑到極致的痛楚,“你可知,就在昨日,西戎游騎繞過關(guān)隘,
奇襲了三十里外的青石鎮(zhèn)?!”青石鎮(zhèn)?!我的心臟驟然縮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阿鸞…就在青石鎮(zhèn)別院!” 蕭徹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和焚心的焦灼,“她才十五歲!本王唯一的胞妹!
她若有事…”后面的話,他沒有說下去。
但那眼中瞬間爆發(fā)的、如同瀕死兇獸般的恐懼和暴怒,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沖擊力。那目光,
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靈魂上。
阿鸞…那個像春日山雀般靈動、總愛追在我身后喊“驚鵲姐姐”的小姑娘…她眉心…不!
不可能!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水兜頭澆下!我猛地抬起頭,失聲道:“王爺!
末將愿…”“夠了!” 蕭徹厲聲打斷,眼中最后一絲溫度也徹底凍結(jié),
只剩下冰冷的命令和深不見底的失望,“你的‘愿’,本王今日不敢再信!傳令!
前鋒營副尉驚鵲,即刻卸甲,押回王府地牢!待查明青石鎮(zhèn)之事,再行論處!”“王爺——!
” 我試圖上前一步。鏘!兩柄閃著寒光的佩刀瞬間交叉,擋在我面前。蕭徹的親衛(wèi),
面無表情,眼神冷漠如鐵。蕭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如同深淵,
包含了太多我無法解讀、也不敢解讀的情緒。最終,他猛地轉(zhuǎn)身,
玄色披風(fēng)在血色殘陽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弧度。“看好她!若再出差池,提頭來見!
”沉重的腳步伴隨著鐵甲鏗鏘聲遠(yuǎn)去,消失在通往關(guān)下的階梯口。冰冷的刀鋒貼著脖頸,
寒意刺骨。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親衛(wèi)粗暴地卸去我沉重的肩甲、護(hù)臂。
當(dāng)最后一片胸甲被扯下,肋下的傷口被牽動,劇痛傳來,眼前陣陣發(fā)黑,
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一只手,帶著薄繭和熟悉的力度,猛地托住了我的手臂。是衛(wèi)崢。
前鋒營校尉,也是我在軍中唯一能稱得上“舊識”的人。他臉上同樣布滿血污和疲憊,
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低聲道:“驚鵲…先跟我走?!睕]有掙扎的力氣,也沒有掙扎的意義。
我被衛(wèi)崢和另一名親衛(wèi)一左一右挾持著,踉蹌地走下染血的城墻。每一步,
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
關(guān)內(nèi)傷兵的哀嚎、醫(yī)官急促的呼喊、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草藥混合的絕望氣息,
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我徹底淹沒。
青石鎮(zhèn)…阿鸞…那團(tuán)濃黑如墨的死氣…是否已經(jīng)…心口的位置,
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靖王府的地牢,深藏于王府最幽暗的地下。
沒有窗戶,只有墻壁高處幾個拳頭大小的透氣孔,透進(jìn)幾縷微弱的、帶著霉味的光線。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令人作嘔的潮氣、腐土味和淡淡的血腥氣。墻壁上凝結(jié)著冰冷的水珠,
不斷滴落,在死寂中發(fā)出單調(diào)而瘆人的“嗒…嗒…”聲。
我被粗暴地推搡進(jìn)最深處一間狹小的囚室。沉重的玄鐵柵欄在身后“哐當(dāng)”落下,
鎖鏈絞緊的聲音刺耳。囚室四壁是堅硬冰冷的巖石,
角落里鋪著一層薄薄的、散發(fā)著霉?fàn)€氣味的干草。地面濕滑粘膩。
肋下的傷口在寒冷和潮濕的刺激下,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我靠著冰冷的石壁緩緩滑坐在地,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囚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指尖觸碰到腰間一個硬物——那是貼肉藏著的,半塊溫潤微涼的血玉髓。玉髓呈半圓狀,
邊緣斷裂處參差,內(nèi)里蜿蜒著幾道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紅紋路。這是當(dāng)年離開師門時,
師父予我的唯一物件。他曾言,此玉通靈,可護(hù)心脈,亦能…在生死大劫前示警,溫涼變化。
十年戎馬,貼身佩戴,它從未有過異樣。可此刻,掌心中的半塊血玉髓,
卻隱隱透著一絲微弱卻清晰的…寒意。阿鸞…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
瞬間纏繞收緊!我死死攥緊那半塊玉髓,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仿佛想從這冰冷的石頭里汲取一絲力量,又仿佛想將這刺骨的寒意驅(qū)散。
不…不會的…她只是去別院小住…青石鎮(zhèn)有駐軍…有高墻…自我安慰如同脆弱的蛛網(wǎng),
在無邊的不祥預(yù)感面前,不堪一擊。時間在無邊的黑暗和死寂中,如同凝滯的冰河,
緩慢地流淌。每一滴水珠落地的“嗒”聲,都像是敲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
肋下的傷痛、心口的冰冷、對阿鸞未知命運的恐懼,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人死死困住,
幾乎窒息。不知過了多久。幾個時辰?抑或是一整天?地牢入口處,
傳來沉重的、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鐵鏈嘩啦作響的聲音!我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囚室外!火把跳躍的光芒,將柵欄的影子拉得扭曲猙獰,
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透過柵欄的縫隙,我看到了蕭徹。他依舊穿著那身玄色蟠龍紋明光鎧,
但肩甲上猙獰的獸吞沾染了更多的、尚未干涸的暗紅血跡。那張素日里冷峻威嚴(yán)的臉上,
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石化的慘白和死寂。那雙深邃的眼眸,曾經(jīng)燃燒著戰(zhàn)場烽火和深沉謀略,
此刻卻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映著跳躍的火光,卻沒有任何溫度,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絕望和…毀滅一切的冰冷。他站在柵欄外,
高大的身影被火光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他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枯井般的眼睛,
死死地、死死地盯著囚室角落里的我。空氣凝固了。連水滴落下的聲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他粗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壓抑著某種滔天巨浪的喘息。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混合著他身上鐵甲的冰冷和塵土的味道,
蠻橫地灌入我的口鼻。我的身體瞬間僵硬如石!攥著血玉髓的手指猛地收緊,
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冰冷的玉髓里!那玉髓上傳來的寒意,瞬間刺透了掌心!
“王…王爺…” 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阿鸞…她…”“她死了?!比齻€字。冰冷、死寂、毫無起伏。如同三塊萬載玄冰,
從蕭徹口中吐出,狠狠砸在死寂的地牢里,也砸碎了我心中最后一絲僥幸!轟——!
腦子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一片空白!緊接著是滅頂?shù)?、冰冷的黑暗和劇痛?/p>
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肋下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卻遠(yuǎn)不及心口那瞬間被掏空的萬分之一!
阿鸞…那個會甜甜地笑、會摘野花編花環(huán)、會小心翼翼給我受傷手臂吹氣的小姑娘…死了?
眼前瞬間閃過她眉心那團(tuán)濃黑如墨、沉滯欲滴的死氣…原來…原來那不是幻覺!那是真的!
是我…是我又一次眼睜睜看著那黑氣降臨,卻…卻無能為力!甚至…因為我的“遲疑”,
因為我的“無能”,因為我的囚禁…連趕去的機會都沒有!
巨大的愧疚、悔恨、和一種被命運反復(fù)嘲弄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喉嚨里涌上一股濃重的腥甜!“不…不可能…” 破碎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
帶著血沫的味道?!安豢赡埽俊?蕭徹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終于爆發(fā)的、近乎瘋狂的尖嘯!他猛地一步上前,
鐵手套包裹的拳頭,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道,狠狠砸在粗壯的玄鐵柵欄上!“砰——?。?!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在狹小的地牢里轟然炸響!火星四濺!整個囚室仿佛都隨之震顫!
“本王親眼所見!” 他嘶吼著,聲音如同受傷瀕死的孤狼,充滿了血淚和毀天滅地的恨意!
那雙枯井般的眼睛瞬間被點燃,燃燒著地獄之火,死死地釘在我的臉上!
“青石鎮(zhèn)…已成焦土!別院…只剩殘垣斷壁!” 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硬擠出來,
裹挾著滾燙的巖漿和鋒利的碎冰,“阿鸞…阿鸞她…被…被吊在鎮(zhèn)口的枯樹上…身中十七箭!
十七箭啊——!”他猛地頓住,高大的身體劇烈地?fù)u晃了一下,
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殘酷的景象徹底壓垮。他死死地抓住冰冷的柵欄,指關(guān)節(jié)捏得死白,
發(fā)出咯咯的聲響。粗重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在死寂中拉扯。
“西戎…西戎那些畜生…在箭桿上…刻了字…” 他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刻骨的恨意,一字一頓,如同最惡毒的詛咒,
“‘驚鵲舊部,血債血償’!”驚鵲舊部,血債血償!八個字,如同八把燒紅的匕首,
狠狠捅進(jìn)我的心臟最深處!瞬間將所有的愧疚、悔恨、悲傷,都焚燒殆盡!
只剩下一種滅頂?shù)?、冰冷的荒謬和…滔天的冤屈!驚鵲舊部?
是了…當(dāng)年在北境…我麾下確有一支由死囚、流民組成的敢死營…他們驍勇,
卻也桀驁…在一次追擊潰敵的行動中,因殺紅了眼,
曾誤屠了一個依附西戎的小部族…那部族的圖騰,正是一支斷裂的箭矢…可那已是三年前!
朝廷早已論過罪責(zé)!我也因此被褫奪主將之職,貶為副尉,發(fā)配這苦寒的雁回關(guān)!
如今…西戎竟以此為由,屠戮青石鎮(zhèn)!虐殺阿鸞!更將這滔天血債,刻在箭上,指名道姓,
扣在我“驚鵲舊部”的頭上!“不…不是我…” 我掙扎著,試圖辯解,聲音嘶啞顫抖,
“王爺!那舊案早已了結(jié)!是西戎…是他們借機報復(fù)!是他們…”“閉嘴!
” 蕭徹猛地打斷,眼中燃燒的恨意幾乎要噴薄而出,將我焚成灰燼!“了結(jié)?
血債如何了結(jié)?!阿鸞的命如何了結(jié)?!”他猛地直起身,隔著冰冷的柵欄,
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死死地鎖住我,
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若非你當(dāng)年在北境縱兵屠戮,種下禍根!若非你今日臨陣‘遲疑’,
致使左翼潰敗,讓西戎游騎有機可乘!若非你…你這妖星降世,帶來不祥!
阿鸞…阿鸞她怎會…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妖星降世!帶來不祥!這八個字,
如同最后的判決,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狠狠砸下!將我徹底釘死在恥辱和罪孽的十字架上!
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辯解?在失去至親的滔天恨意面前,在刻著血字的箭矢面前,
在“驚鵲舊部”這個無法洗脫的烙印面前…我的任何辯解,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如此…可笑!巨大的冤屈和冰冷的絕望,如同兩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
我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滾燙的淚水,失控地沖出眼眶,混合著嘴角滲出的血絲,
狼狽地滑落。蕭徹看著我臉上的淚,眼中的恨意非但沒有消減,反而燃得更烈!那淚水,
在他眼中,成了最惡毒的偽善,最無恥的狡辯!“哭?你有什么資格哭?!” 他低吼著,
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而扭曲變形,“阿鸞的血…還沒冷透!”他猛地轉(zhuǎn)身,
對著守在甬道口的親衛(wèi),聲音冰冷刺骨,帶著不容置疑的毀滅意志:“傳令!
前鋒營副尉驚鵲,勾結(jié)舊部,暗通西戎,致使青石鎮(zhèn)罹難,郡主…殞命!罪無可赦!
明日午時三刻,轅門…斬首示眾!以慰郡主在天之靈!”斬首…示眾!最后四個字,
如同喪鐘,在死寂的地牢里轟然敲響!我身體猛地一顫,
支撐著身體的最后一絲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沿著冰冷的石壁,緩緩滑坐在地。
眼前一片模糊,只有柵欄外跳躍的火光,和蕭徹決絕離去的、被恨意徹底吞噬的背影。
甬道深處,傳來鐵甲鏗鏘遠(yuǎn)去的、冰冷的回音。我蜷縮在冰冷的、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上,
背靠著刺骨的石壁。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和心口位置,
那半塊血玉髓傳來的、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刺骨的寒意。阿鸞死了。
被刻著我“舊部”之名的箭矢射殺。 而我,成了勾結(jié)外敵、害死郡主的罪魁禍?zhǔn)住?/p>
明日午時三刻,轅門外,斬首示眾。巨大的冤屈如同冰冷的巨石,沉沉壓在胸口,
幾乎無法呼吸。但更深的,是一種徹骨的冰涼和…荒謬的平靜。十年戎馬,血染征袍,
最終換來的,竟是這樣一頂沾滿至親鮮血的叛國污帽,和身首異處的結(jié)局。也好。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半塊冰冷的血玉髓。斷裂的邊緣硌著指腹。
師父…您說此玉通靈…可它…終究沒能護(hù)住阿鸞…也沒能…護(hù)住我…也好。黑暗中,
我緩緩閉上眼。肩頭那道在雁回關(guān)守城戰(zhàn)中留下的、深可見骨的箭傷,在寒氣的侵襲下,
開始隱隱傳來一陣熟悉的、如同被烙鐵灼燒般的刺痛。正午的日頭慘白刺眼,
毫無溫度地潑灑在臺下一張張被風(fēng)霜和絕望刻滿的臉上,
潑灑在臺前那面沾滿塵土的破舊戰(zhàn)鼓上,
也潑灑在臺中央那個孤零零的、被五花大綁、按跪在地的身影上。驚鵲。玄鐵重甲早已卸去,
只余一身染血的、破敗不堪的靛青色軍中勁裝。長發(fā)被胡亂束在腦后,
散亂的發(fā)絲黏在汗?jié)竦念~角和蒼白如紙的臉上。肋下那道未愈的傷口,在粗糙繩索的捆綁下,
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讓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但她跪得筆直,
背脊挺得像一桿寧折不彎的標(biāo)槍。臺下,是黑壓壓的、沉默的士兵。無數(shù)道目光,
復(fù)雜的、麻木的、憤怒的、同情的,如同無形的芒刺,密密麻麻扎在她的背上。
空氣里彌漫著塵土、汗臭、血腥氣,還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名為“叛徒”的唾棄味道。
監(jiān)刑官尖利刺耳的聲音,裹挾在呼嘯的風(fēng)沙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
宣讀著那份蓋著靖王大印、字字誅心的判詞:“…前鋒營副尉驚鵲,勾結(jié)舊部,
暗通西戎…致使青石鎮(zhèn)罹難…郡主蕭鸞殞命…罪證確鑿…依軍法…斬立決…”每一個字,
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勾結(jié)舊部?暗通西戎?
阿鸞…那支刻著“驚鵲舊部,血債血償”的箭…巨大的冤屈如同冰冷的巨石,沉沉壓在胸口,
幾乎窒息。但更深的,是一種荒謬的平靜。十年飲冰,血染黃沙,
最終不過落得個身負(fù)叛國污名,在袍澤鄙夷的目光下引頸就戮的下場。也好。她緩緩抬起頭。
刺目的日光讓她微微瞇起眼,目光卻越過喧囂的人群,越過監(jiān)刑官那張刻板的臉,
精準(zhǔn)地釘在了高臺側(cè)面,那個端坐在烏木大椅上、一身玄色蟠龍紋常服的身影上。靖王蕭徹。
他端坐如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精心雕琢的寒冰面具。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
隔著十幾步的距離,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死死地鎖在她身上。那里面,沒有憤怒,
沒有悲痛,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純粹的、凍結(jié)一切的冰冷恨意,
和一種…審判者居高臨下的漠然。
仿佛她不是曾與他并肩浴血、在死人堆里互相拖拽出來的袍澤,
而只是一個骯臟的、亟待被清除的毒瘤。目光交匯的剎那,驚鵲的心湖深處,
最后一絲微弱的漣漪也徹底平息。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死寂荒原。她甚至,極其輕微地,
扯動了一下干裂的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諷這荒謬絕倫的命運,
以及眼前這個被恨意徹底吞噬的男人。蕭徹的瞳孔,在她唇角那抹轉(zhuǎn)瞬即逝的弧度映襯下,
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那冰封的眼底,似乎有極其細(xì)微的裂紋一閃而逝,
隨即被更深的寒意覆蓋?!拔鐣r三刻——到!”監(jiān)刑官拖長了調(diào)子的嘶喊,如同喪鐘敲響!
瞬間撕裂了轅門前壓抑的死寂!“咚!咚!咚!”沉重的鼓槌,帶著千鈞之力,
狠狠砸在蒙塵的戰(zhàn)鼓鼓面上!沉悶而巨大的鼓聲,如同地獄傳來的召喚,一下,又一下,
帶著令人心膽俱裂的死亡韻律,重重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也敲打在驚鵲繃緊的神經(jīng)上!
鼓聲震蕩著空氣,也震蕩著她肋下那道撕裂的傷口。劇痛如同毒蛇噬咬,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背。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鐵銹腥甜,
才將那一聲幾欲沖口而出的痛哼死死壓回喉嚨。兩名身材魁梧、面無表情的劊子手,
踏著沉重的鼓點,一步步走上高臺。一人手持沉重的鬼頭大刀,
刀鋒在慘白的日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寒芒;另一人則粗暴地抓住驚鵲被反綁的手臂,
用力將她本就挺直的脊背向下按去,露出那段纖細(xì)、脆弱、沾滿塵土的頸項。
冰冷的、帶著鐵腥氣的刀鋒,緩緩貼上了頸側(cè)的皮膚。寒意瞬間刺透了皮肉,直抵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