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的春總是來得早。二月初，河岸的垂柳已抽出嫩芽，粉白的杏花點綴在青瓦白墻間，
為這座水鄉(xiāng)古城添了幾分溫柔顏色。沈青禾挎著竹籃，穿過石板鋪就的街巷，
向城東的"錦繡坊"走去。晨霧未散，打濕了她鬢角的碎發(fā)，貼在白皙的臉頰上。
她年方十九，眉目如畫，尤其一雙杏眼，清澈得能映出人影來。只是眼角微微下垂，
透著一絲掩不住的愁緒。"青禾來啦！"錦繡坊的管事嬤嬤孫氏正在門口張羅，
見了她便招呼道，"今日要趕那幅'百鳥朝鳳'，你可別遲了。""嬤嬤放心，我省得的。
"青禾福了福身，輕聲道。錦繡坊是蘇州城最大的繡坊，專為官宦人家和富商大賈供應繡品。
青禾在這里做了三年繡娘，因手藝精巧，已能獨當一面。只是工錢微薄，
勉強夠她和病弱的母親度日。繡坊內，十幾個繡娘已各自就位。青禾走到自己的繡架前，
小心取出昨日未完成的"百鳥朝鳳"圖。這是知府大人為母親壽辰定制的，半點馬虎不得。
"聽說今日有位畫師要來，為咱們新繡樣。"鄰座的繡娘紅玉湊過來低聲道，
"據(jù)說是從杭州來的，畫得一手好花鳥。"青禾點點頭，并未多言。她性子沉靜，不愛閑談，
只專注手中的活計。銀針在絲線間穿梭，一只翠鳥的羽毛漸漸鮮活起來，
仿佛下一刻就會振翅飛離繡繃。午時剛過，繡坊外傳來一陣騷動。青禾抬頭，
見孫嬤嬤引著一位年輕男子走了進來。那人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一襲洗得發(fā)白的青衫，
面容清瘦，眉目疏朗，雖衣著寒素，卻自有一股清雅氣度。"這位是周子陵周先生，
今后便由他為咱們繪制新繡樣。"孫嬤嬤介紹道，"各位繡娘要好生學著。
"周子陵拱手作禮，目光在繡坊內掃過，在看到青禾時微微一頓。青禾慌忙低頭，
耳根卻悄悄熱了起來。接下來的日子，周子陵每日都來繡坊，有時當場作畫，
有時指點繡娘們如何將畫作轉為繡品。他的花鳥畫尤為精妙，一筆一劃都透著生氣。
青禾常常忍不住多看幾眼，暗自記下那些靈動姿態(tài)。這日傍晚，繡娘們都已散去，
青禾卻還留在繡坊，趕制一幅急用的繡件。忽然，一陣輕微的咳嗽聲從門外傳來。
她循聲望去，只見周子陵站在廊下，手中握著一卷畫紙，臉色蒼白。"周先生？
您怎么..."青禾起身問道。周子陵勉強一笑："想趁著天光再畫幾筆，不想打擾了姑娘。
"話音未落，他又劇烈咳嗽起來，身子一晃，險些跌倒。青禾不及多想，上前扶住他，
觸手卻是一片滾燙。"您發(fā)熱了！"青禾驚呼，"我送您去看大夫。
"周子陵搖搖頭："不必...舊疾而已，歇息片刻就好。"青禾見他執(zhí)意不肯，
只好扶他到偏廳坐下，又去廚房熬了碗姜湯?；貋頃r，周子陵已伏在案上睡著了，
畫紙散落一旁。青禾輕手輕腳地收拾，卻被其中一幅畫吸引——那是一枝梨花，清冷孤高，
花瓣上還沾著晨露，栩栩如生。畫旁題著兩句詩："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青禾心頭一顫。這畫中的孤寂，與她心中的蕭索何其相似。周子陵醒來時，天色已暗。
他發(fā)現(xiàn)身上披著一件素色外衣，案上放著姜湯和幾個銅錢。畫紙整齊地疊放在一旁，
那幅梨花圖上多了一行娟秀小字："愿借東風力，送君上青云。"他怔了許久，
將那幾個銅錢緊緊攥在手心。此后，周子陵與青禾漸漸熟絡起來。
他教她如何觀察花鳥的神態(tài)，她則幫他修改畫作中不夠適合刺繡的部分。兩人常常一畫一繡，
直到暮色四合。"青禾，你的針法越發(fā)精進了。"這日，周子陵看著青禾繡完的一對蝴蝶，
贊嘆道，"這翅膀上的漸變，連我都畫不出來。"青禾抿嘴一笑："是先生畫得好。
這蝴蝶活靈活現(xiàn)的，我不過是依樣繡來。"周子陵搖頭："畫是死的，繡是活的。
你能讓絲線聽你的話，這才是真本事。"他說著，忽然取出一卷新畫："送你。
"青禾展開一看，竟是一幅她的側影畫像。畫中的她低頭刺繡，神情專注，陽光透過窗欞，
在她身上灑下斑駁光影。"這...這怎么使得..."青禾臉頰飛紅，手足無措。
"就當是謝禮。"周子陵溫聲道，"你為我熬的姜湯，繡的帕子，還有..."他頓了頓，
"那些悄悄放在我畫箱里的銅錢。"青禾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詫："你...你知道？
""一開始不知，后來發(fā)現(xiàn)每次我特別困頓時，畫箱里總會多出幾文錢。"周子陵眼中含笑，
"直到那天看見你往里面放..."青禾羞得無地自容，轉身就要走，
卻被周子陵輕輕拉住衣袖："青禾，謝謝你。"他的手掌溫暖干燥，青禾一時忘了掙脫。
兩人相對而立，窗外杏花紛飛，仿佛一場無聲的雪。好景不長。這日清晨，青禾剛到繡坊，
就被孫嬤嬤叫到了后堂。錦繡坊的主事趙德海正坐在太師椅上，陰沉著臉。趙德海四十出頭，
身材肥胖，一雙三角眼總是滴溜溜地轉，坊里的繡娘都怕他。"沈青禾，你好大的膽子！
"趙德海一拍桌子，怒喝道。青禾嚇得一顫："東家，
青禾不知做錯了什么...""還敢裝糊涂！"趙德海從桌上抓起一幅繡品摔在地上，
"看看你干的好事！"青禾低頭一看，正是她前日完成的"牡丹富貴"圖，
本是按察使大人預定的。此刻繡面卻被撕開一道大口子，金線散亂，慘不忍睹。
"這...這不是我..."青禾急得眼淚直打轉，
"我交工時明明好好的...""還敢狡辯！"趙德海冷笑，"除了你，
還有誰能接觸這繡品？按察使大人三日后就要，如今全毀了！你知道這要賠多少銀子嗎？
"青禾渾身發(fā)抖："東家明鑒，青禾真的沒有...""少廢話！"趙德海打斷她，
"要么賠五十兩銀子，要么..."他瞇起眼睛，油膩的目光在青禾身上掃視，
"你就乖乖做我的三房，這筆賬便一筆勾銷。"青禾如墜冰窟。她終于明白了，
這是趙德海設的局。這半年來，趙德海多次對她言語輕薄，都被她婉拒。
如今竟使出這般下作手段！"我...我就是死，也不會..."青禾咬牙道，
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那可由不得你！"趙德海獰笑著起身，就要來拉她。就在此時，
門被猛地推開。周子陵站在門口，臉色鐵青："住手！"趙德海一愣，
隨即怒道："哪來的窮酸，敢管老子的閑事？滾出去！"周子陵大步走進來，
將青禾護在身后："趙東家好大的威風，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么本事？""呵，
原來是周畫師。"趙德海陰陽怪氣道，"怎么，看上這小繡娘了？可惜啊，
她欠我五十兩銀子，你拿得出來嗎？"周子陵冷冷道："繡品被毀一事，疑點重重。
青禾姑娘素來細心，怎會犯這種錯？況且..."他指向地上的繡品，"這裂口邊緣整齊，
分明是利刃所為，絕非自然損壞。"趙德海臉色一變："胡說八道！你算什么東西，
也配指手畫腳？信不信我連你一塊收拾！""子陵..."青禾輕輕拉住周子陵的衣袖，
搖了搖頭。她知道趙德海在蘇州城有些勢力，怕周子陵吃虧。周子陵安撫地拍拍她的手，
轉向趙德海："三日后，按察使大人來取繡品時，在下愿當面對質。若真是青禾的過失，
我們甘愿受罰；若是有人蓄意陷害..."他目光如電，"相信按察使大人明察秋毫，
不會輕饒。"趙德海被他的氣勢所懾，一時語塞。半晌才惡狠狠道："好！就給你三天時間！
若交不出繡品，我要你們好看！"說罷拂袖而去。孫嬤嬤嘆了口氣，也跟了出去。
屋內只剩下青禾和周子陵兩人。"子陵，你不該..."青禾淚眼婆娑，
"那趙德海心狠手辣，不會放過你的..."周子陵卻笑了："怕什么？
大不了我?guī)汶x開蘇州，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可是繡品..."青禾憂心忡忡，
"三天時間，根本不夠重繡一幅...""我們一起想辦法。"周子陵堅定道，
"你先告訴我，原來的花樣是什么？"青禾擦了擦眼淚，描述道："是一幅大紅的牡丹，
花團錦簇，寓意富貴吉祥..."周子陵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有了！
與其重繡原來的花樣，不如另辟蹊徑。牡丹富貴太過常見，我們何不繡一幅'錦上添花'？
""錦上添花？""正是。"周子陵興奮地解釋，"我在一幅錦緞上作畫，你在畫上刺繡，
畫繡結合，相得益彰。這樣既節(jié)省時間，又別出心裁。
"青禾眼中漸漸有了光彩："這...這能行嗎？""試試便知！
"周子陵拉著她來到繡架前，鋪開一塊上好的錦緞，提筆揮毫。不多時，
一幅草圖便躍然緞上——幾枝牡丹從錦緞原有的花紋中生長出來，虛實相生，妙趣橫生。
青禾看得呆了："這...太美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周子陵將筆一擱，
"我來畫，你來繡，咱們一起把這'錦上添花'完成。"就這樣，兩人不眠不休地趕工。
周子陵畫完一部分，青禾立刻繡制；青禾繡累了，周子陵就為她揉肩遞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