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霓虹下的暗流1943年的歲末,冬風(fēng)似鈍刀,刮過上海灘的十里洋場。
霓虹在暮色里掙扎著亮起,光怪陸離地潑灑在黃浦江渾濁的水面上,
映著停泊的鋼鐵巨獸——那些掛著刺眼膏藥旗的日艦炮艇,無聲地昭示著權(quán)力的重量。
空氣沉甸甸地壓下來,浮動著河水的腥、劣質(zhì)脂粉的膩,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鐵銹味。百樂門舞廳巨大的水晶吊燈煌煌如晝,
將杯中的琥珀色液體映照得妖異誘人。喧嚷的人聲、悠揚(yáng)的爵士樂、高跟鞋踩踏地面的脆響,
編織出一張巨大喧囂的網(wǎng),網(wǎng)羅著紅男綠女,也網(wǎng)羅著暗流涌動的交易與算計。
這里是孤島上海最璀璨也最污濁的漩渦中心。沈墨白斜倚在舞廳二樓視野最佳的包廂欄桿旁,
一身剪裁精良的墨色絲絨西裝勾勒出他頎長挺拔的身形,
幾乎要與身后天鵝絨的厚重帷幔融為一體。他指間夾著一支燃了半截的雪茄,煙霧繚繞中,
視線平靜地掃過下方旋轉(zhuǎn)舞池里扭動的人群,
最終落在舞池正前方那個被嚴(yán)密簇?fù)碇奈恢蒙?。日本華中派遣軍司令官松井石根的特使,
小野正雄少將,正端坐在那里。他身姿板挺,如同他腰間那把擦拭得锃亮的軍刀,
一絲不茍的軍服下包裹著一種近乎僵硬的優(yōu)越感。
幾個穿著長袍馬褂或筆挺西裝的汪偽政府要員如眾星捧月般圍著他,臉上堆砌著諂媚的笑容,
高談闊論的聲音刻意地拔高,夾雜著蹩腳的日語。一位豐腴妖嬈的舞女緊挨著小野坐著,
艷紅的蔻丹指尖捏著一顆葡萄,正小心翼翼地往他嘴邊送。小野下頜微抬,
神情倨傲地享受著這低眉順眼的侍奉,眼皮懶懶耷拉著,目光偶爾掠過舞池,
帶著一種審視獵物的漫不經(jīng)心。沈墨白深吸了一口雪茄,辛辣的煙霧在肺腑間盤桓片刻,
才徐徐吐出。他端起手邊的水晶杯,杯中昂貴的白蘭地微微晃蕩,色澤醇厚。
他臉上適時地堆起一層商人特有的、無懈可擊的謙恭笑容,
舉步穿過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回廊,走向那權(quán)力與諂媚的中心。“小野將軍,
”沈墨白的聲音不高,低沉悅耳,帶著恰到好處的熟稔與恰到好處的距離感。他微微欠身,
姿態(tài)放得極低,
卻又巧妙地維持著一份屬于百樂門主人、或者說屬于這座城市“地頭蛇”的底氣,
“招待不周,還望海涵?!彼豢诹骼娜照Z說得字正腔圓。小野正雄撩起眼皮,
幾道深刻的法令紋像刀刻般嵌在他臉上。他目光銳利地在沈墨白身上停留了一瞬,
帶著審視與評估。片刻,他才矜持地扯動嘴角,露出一絲近乎沒有的笑意,
用生硬的漢語回應(yīng):“沈老板,太客氣。百樂門,很好?!薄皩④娤矚g就好。
”沈墨白笑容不變,語氣放得更緩,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親昵,
聲音壓得只有近處的幾人能聽清,“聽聞將軍雅好東方古韻,尤其欣賞京昆藝術(shù)。恰巧,
‘云霓班’的頭牌紅角兒,云鶴鳴云老板,前日剛從北平回來。那唱腔做派,
風(fēng)姿神韻……”他恰到好處地頓了頓,目光掃過小野正雄微微前傾的身體,
唇邊的笑意深了些,“堪稱絕代風(fēng)華,風(fēng)頭無兩。若將軍有興致,我叫人請云老板明晚過府,
單獨(dú)為將軍演上一出《貴妃醉酒》?權(quán)當(dāng)是……提前慶賀將軍凱旋榮升?
”“慶賀榮升”這四個字,沈墨白說得極慢,語調(diào)里藏著一種微妙的蠱惑力。
包廂里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小野正雄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驟然亮了一下,
渾濁的眼底迅速掠過一絲貪婪和急不可耐的興奮。
他當(dāng)然明白沈墨白口中“榮升”所指為何——那關(guān)乎他在國內(nèi)軍界更進(jìn)一步的權(quán)勢,
一個他夢寐以求卻尚未完全落定的位置。旁邊幾個漢奸官員也立刻會意,彼此交換著眼色,
臉上堆起更濃的笑意,紛紛附和?!芭叮俊毙∫罢凵眢w前傾得更多了些,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方才的倨傲被一種掩飾不住的意動替代,“云鶴鳴?‘霓裳羽衣’的云老板?
”他顯然對這個名字有所耳聞,語氣里帶著一種對稀世珍寶的占有欲?!吧蚶习澹?/p>
你的……大大的好!”他猛地哈哈大笑起來,舉起面前的酒杯,對著沈墨白揚(yáng)了揚(yáng)。
沈墨白從容舉杯,深色的酒液在水晶杯中輕輕碰撞?!皩④娤矚g,是百樂門的榮幸。
請務(wù)必賞光。”他微笑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入喉嚨,
灼燒感一路蔓延至胃底。杯壁冰涼,映出他眼底深處轉(zhuǎn)瞬即逝的、刀鋒般的冷光。
戲臺已搭好,只待那風(fēng)華絕代的名角登場。獵物已入彀中。
桐油味、劣質(zhì)脂粉的甜膩、汗水的微咸、還有各種草藥浸泡過的頭面行頭散發(fā)出的陳腐氣息。
這一切混雜著油彩那特有的、有些刺鼻的芬芳,構(gòu)成了一個與臺前霓虹璀璨截然不同的世界。
云鶴鳴坐在那面水銀斑駁的舊鏡子前。鏡中的臉孔涂了厚厚一層嫩白的底色,
已然勾勒出柔媚的輪廓。他用一支細(xì)若毫發(fā)的勾筆,蘸飽了濃艷的胭脂,手腕懸停,
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顫抖。筆尖落下,沿著眼尾的線條,極其緩慢、極其精心地向上拖曳,
細(xì)細(xì)描摹出一雙風(fēng)華絕代的丹鳳眼。眼波流轉(zhuǎn)間,水袖無風(fēng)自動地輕輕一擺,
將那身繁復(fù)華麗的宮裝水袖拂開一線。后臺入口的厚簾子猛地被掀開,
一股冷風(fēng)裹著外面的喧囂灌了進(jìn)來。云霓班的班主,
一個胖乎乎、永遠(yuǎn)掛著惶恐笑容的中年人,幾乎是滾進(jìn)來的,額頭上亮晶晶的全是油汗。
“我的角兒喲!”班主的聲音帶著哭腔,幾步?jīng)_到云鶴鳴身后,雙手習(xí)慣性地搓著,
像是要搓掉手上無形的油污。“您可得救救咱們班!天塌下來啦!松井司令官的特使,
小野將軍,點(diǎn)名要聽您的《貴妃醉酒》!就在明晚!百樂門的沈老板親自傳的話,
是……是堂會!專門伺候那位太君的!”“咔嚓”一聲輕響。
云鶴鳴手中那支價值不菲的勾筆,筆桿竟被生生捏斷。斷裂的竹刺扎入他食指細(xì)嫩的指腹,
殷紅的血珠立刻沁了出來,在白膩的底色上暈開一點(diǎn)刺目的紅,
像一枚小小的、提前綻放的朱砂痣。他盯著鏡中自己瞬間蒼白的臉,
那抹尚未完成的花鈿胭脂,此刻顯得尤為突兀。“班主,”他開口,聲音低啞,
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那點(diǎn)血色并非來自他身體,“慌什么?
”班主被他這反常的平靜噎了一下,張口結(jié)舌:“可……那可是日本人!殺人不眨眼的!
萬一……”“沒有萬一?!痹弃Q鳴打斷他,甚至沒有回頭。他緩緩松開手指,
任由斷裂的筆桿跌落在地,發(fā)出沉悶的一聲。指尖那點(diǎn)血珠被他毫不在意地抹在掌心,
很快洇開一片。他拿起另一支完好的筆,蘸了蘸胭脂,動作恢復(fù)了一貫的從容、優(yōu)雅,
只是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痙攣?!叭セ卦挵?,就說,云鶴鳴……應(yīng)下了。
”他對著鏡子,將筆尖重新落在那道未完成的眼線上,輕輕一挑。那一挑,
丹鳳眼的尾梢瞬間揚(yáng)起,風(fēng)情萬種,又凜冽如冰。鏡中的美人,眸底深處,再無一絲波瀾。
3 重逢的瞬間百樂門舞廳右側(cè)隔出的雅致小戲樓,此刻被刻意營造的氛圍籠罩。
戲臺一角的碩大留聲機(jī)低低回轉(zhuǎn)著柔媚的江南絲竹,聲音恰到好處地烘托著氣氛,
又不至于喧賓奪主。臺下只設(shè)了一張巨大的、鋪著雪白桌布的長條桌案。小野正雄居中高坐,
穿著熨帖的軍便服,挺著微微發(fā)福的肚子,松弛的臉上帶著志得意滿、居高臨下的笑容。
幾個汪偽高官和穿著旗袍、珠光寶氣的女眷分坐兩側(cè),臉上堆著僵硬的諂笑。
空氣里飄浮著名貴雪茄、香水、酒氣和菜肴混雜的濃烈氣味。沈墨白坐在小野側(cè)后方的位置,
位置安排得十分巧妙,既能清晰觀察小野的反應(yīng),又不至于過分惹眼。他面前也擺著酒杯,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光滑的杯壁,目光看似隨意地落在臺上,實(shí)則如同最精密的儀器,
無聲地掃描著全場細(xì)微的氣流變化,每一個侍者走動的路線,警衛(wèi)的站位,
甚至小野嘴角肌肉每一次牽動的弧度。鼓板三響,清脆利落,壓過留聲機(jī)的靡靡之音,
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絲竹聲陡變,由之前的婉轉(zhuǎn)纏綿轉(zhuǎn)為一種華麗雍容的序奏。
兩名宮女執(zhí)燈引路,蓮步輕移而出。隨后,舞臺側(cè)簾一分,一道灼目的光華流瀉而出。
云鶴鳴,不,此刻他已是醉態(tài)迷離的貴妃楊玉環(huán)。高盤的發(fā)髻上,點(diǎn)翠鳳凰展翅欲飛,
珠光寶氣,流蘇輕顫。一身金線密繡的宮裝,在特制的戲臺光下,
如同披著一身的流霞與烈焰,華美得令人窒息。水袖迤邐,隨著他細(xì)碎柔曼的臺步輕輕擺動,
漾開層層疊疊的波光。他低垂著鳳目,側(cè)身緩步移向臺中,并未立刻望向臺下,
只一個綽約的背影,便已勾勒出傾國傾城的慵懶與哀愁。沈墨白的呼吸在那一刻,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扼住。臺上的身影,
與他情報照片上那個模糊的、扮演著各種角色的名伶重疊了無數(shù)次,早已熟悉。
然而當(dāng)這活生生的、蘊(yùn)著千鈞風(fēng)華的軀體出現(xiàn)在眼前時,一種完全陌生的、巨大的沖擊力,
排山倒海般撞向他的胸腔。那身段,那即使在他這個外行看來也完美到無可挑剔的做派,
每一個細(xì)微的步態(tài)、指尖的顫動、頸項(xiàng)的弧度,都透出一種深入骨髓的哀艷,
帶著致命的引力。臺上的“楊玉環(huán)”終于緩緩轉(zhuǎn)身,面向臺口。他微微側(cè)首,鳳目輕抬,
眼波流轉(zhuǎn),帶著三分醉意、七分慵懶,似無意間掃過臺下那一片衣冠楚楚、居心叵測的看客。
就在那眼波掠過沈墨白的瞬間——時間凝固了。沈墨白摩挲杯壁的手指猛地僵住,像被冰封。
一股洶涌的血浪毫無預(yù)兆地直沖頭頂,視野邊緣瞬間被一片刺目的猩紅覆蓋,
耳中只剩下自己心臟瘋狂擂鼓般的巨響,蓋過了所有的絲竹、所有的笑語、所有的聲音!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被炮火轟塌的草屋,母親嘶啞的哭喊“快帶阿鳴走!”,
自己拼盡全力拽住的那只瘦弱手腕,逆著逃難的人潮奔跑,刺耳的尖嘯聲如影隨形……最終,
掌心只剩下被扯斷的半截草繩,和身后沖天而起的火光與煙塵……絕望、悔恨,
如同無數(shù)細(xì)密的針,日夜扎在心上最隱秘的角落,早已結(jié)成厚厚的痂殼。此刻,
那痂殼被臺上人這一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撕裂!鏡花水月般的容顏,
濃墨重彩的妝容之下……那雙眼睛!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
眼底深處那抹被脂粉和醉意掩蓋的、如星子般沉靜的堅韌!
那道極細(xì)、幾乎被粉蓋住的、斜斜向上隱入鬢角的淡白色舊痕……那是當(dāng)年一塊崩飛的碎瓦,
在阿鳴臉上留下的永遠(yuǎn)印記!
“阿……鳴……”兩個字無聲地在沈墨白爆裂般轟鳴的腦海中嘶吼出來,帶著絕望的確認(rèn)。
胸腔里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驟然失重,猛地向下沉墜,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淵。
緊握酒杯的手指因?yàn)檫^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指節(jié)慘白,微微顫抖著。
眼前華麗的戲臺、珠光寶氣的貴妃、周遭的喧囂,全部扭曲、模糊,只剩下那雙眼睛,
隔著十七年的烽火硝煙,隔著咫尺天涯的生死洪流,瞬間將他釘死在時間的斷崖上。臺上,
云鶴鳴的水袖似流云般拂過面頰,帶著醉態(tài)的嬌憨,
唱腔婉轉(zhuǎn)如鶯啼:“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 眼波流轉(zhuǎn)間,再次掃過臺下那個位置。
那個位置坐著的人,是百樂門神秘而富有的主人沈墨白,
是近來夜夜在臺下最醒目的包廂里捧場的豪客,
是此次任務(wù)中他必須周旋、甚至利用的關(guān)鍵人物。然而這一次,
當(dāng)他的眼風(fēng)掠過那張輪廓挺俊、神情卻驟然凝固如同石雕的臉時,一絲難以言喻的顫動,
如微弱的電流,無聲無息地?fù)糁辛嗽弃Q鳴的心弦。那是一種深埋在歲月塵埃之下,
早已被他自己宣告死亡的熟悉感。那雙此刻死死盯著自己的眼睛,
里面翻涌著的驚濤駭浪……太過陌生,也太過……撕心裂肺。他水袖下的指尖,
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那感覺來得突兀而尖銳,像一根極細(xì)的針,刺破了完美扮演的迷殼。
丹鳳眼中迷離的醉意深處,瞬間掠過一絲驚疑與警惕的寒芒,快得無人能捕捉。
他強(qiáng)迫自己迅速收回目光,將全部心神重新投入那纏綿悱惻、醉意闌珊的貴妃角色之中,
仿佛剛才那一瞬的異樣只是水袖拂過帶起的幻覺?!耙娪裢?,
玉兔又早東升……” 他繼續(xù)唱著,身段愈發(fā)柔若無骨,傾倒眾生。唯有廣袖深處,
那雙戴著精致護(hù)甲的手,指腹緊緊掐進(jìn)了掌心,用肉體細(xì)微的痛楚,
鎮(zhèn)壓著內(nèi)心深處那毫無征兆掀起的、足以將他吞噬的狂瀾。4 后臺的真相戲終人散。
空氣里殘留的脂粉香、酒氣、雪茄煙味混合著,凝滯而沉悶。臺上彩聲猶在耳畔嗡嗡作響,
臺下卻早已杯盤狼藉。小野正雄心滿意足地被簇?fù)碇x去,
留下一屋子虛假的恭維和慢慢褪去的喧囂。后臺入口處的過道燈光昏黃,
將人影拉得搖曳不定。沈墨白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礁石,
任由提著沉重行頭的戲班雜役和匆忙卸妝的龍?zhí)讉儙е次坊蚝闷娴哪抗猓?/p>
小心翼翼地繞行而過。夾在指間的雪茄已經(jīng)熄滅多時,積著長長一截灰白的煙燼,
散發(fā)著頹敗的氣息。終于,隨著一陣輕盈而熟悉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云鶴鳴的身影出現(xiàn)在通往后臺的窄廊盡頭。沉重的行頭和濃妝已經(jīng)卸下,
他換上了一件月白色的素緞長衫,外面松松披著件墨色的薄呢長大衣。
洗盡鉛華的臉龐清冷干凈,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出一種疲憊而疏離的蒼白。他低著頭,
腳步有些快,似乎急于離開這片令他不適的污濁之地。就在兩人即將擦肩而過的瞬間,
沈墨白猛地動了。不是預(yù)想中的任何試探或周旋,而是如同瀕死的野獸撲向最后的生機(jī)。
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蠻力,他一把攥住了云鶴鳴的手腕!那手腕細(xì)得驚人,隔著薄薄的衣料,
沈墨白清晰地感受到底下骨頭的形狀,以及脈搏那一下下急促而微弱的跳動。
冰冷的觸感讓他心口驟縮?!澳?!”云鶴鳴猛地抬頭,驚怒交加。那雙丹鳳眼瞬間睜大,
卸去濃妝后,眼尾那道淡白舊痕清晰可見。里面盛滿了錯愕、被冒犯的慍怒,
還有一絲深藏其下的、不易察覺的慌亂。他本能地奮力一掙,力道卻如同蚍蜉撼樹。
沈墨白沒有松開,反而收緊了手指。他死死盯著云鶴鳴的眼睛,
眼底翻涌著十七年來從未熄滅過的火與冰,聲音壓得極低,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磨出來,
般的粗糲和孤注一擲的瘋狂:“十七年前……皖南……陳家圩……”他死死咬住每一個地名,
如同攥著能開啟地獄之門的鑰匙,
“那間草屋……瓦片……繩子斷了……”每一個詞都像一塊裹著冰棱的巨石,
狠狠砸在云鶴鳴的耳膜上,也砸在他精心筑就的心防之上。他掙扎的動作猛地停滯,
身體如同被瞬間抽空了所有力氣,僵直在原地。那雙清冷的丹鳳眼中,驚怒如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愕然和一種被驟然撕開舊傷疤的劇痛。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著,
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白得透明,比剛才卸妝時還甚。他張了張口,
喉嚨里卻像是被滾燙的沙礫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手腕上傳來的力道滾燙而痛楚,
提醒著他此刻的真實(shí)。十七年的顛沛流離、隱姓埋名、刻入骨髓的孤獨(dú)與戒備,
在這幾句簡短的、帶著血腥味的舊地回憶面前,轟然坍塌。四目相對,空氣凝固。
昏黃的燈光在他們身上切割出搖晃的光影。這一刻,沒有梨園紅角,沒有百樂門老板,
只有兩個被命運(yùn)洪流沖散、在血與火中掙扎了半生、傷痕累累的靈魂,隔著十七年的血淚,
在污濁的角落里猝然重逢。“是你……”終于,
一個破碎得不成調(diào)的氣音從云鶴鳴蒼白的唇間擠出,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沈墨白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攥著他手腕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
幾乎要嵌入那細(xì)瘦的骨節(jié):“是我?!彼曇羿硢。壑酗L(fēng)暴未息,
卻多了一分撞破南墻后的、近乎絕望的確認(rèn)。“阿鳴……”這個久違的稱呼,
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扎進(jìn)了云鶴鳴的胸膛。他猛地閉了閉眼,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動。
再睜開時,
眼底翻涌著太多復(fù)雜難言的情緒:巨大的震驚、深沉的痛楚、被時光磨礪出的警惕,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分辨的、早已不敢奢望的微光。他不再掙扎,
任由沈墨白死死攥著,仿佛那滾燙的鉗制是此刻唯一能支撐他站立的東西。
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
和一句帶著自嘲的質(zhì)問:“沈老板……好手段。”沈墨白沒有理會他話里的刺,
目光銳利如刀鋒,穿透他眼底的混亂,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某種孤注一擲的急迫:“聽著,阿鳴。別問,別信任何人。離開戲班,
等我消息。
我的人會在……”他的話被后臺里突然傳來的一聲高亢而略顯刺耳的催場鑼響打斷!
“鏘——!”那聲音在寂靜下來的過道里異常突兀,仿佛一聲警報。云鶴鳴渾身劇震,
像受驚的鹿,眼神里的混亂瞬間被高度警覺所取代。他手腕猛地一發(fā)力,這一次,
沈墨白沒有強(qiáng)留,順勢卸了力道,松開了手?!吧蚶习?,”云鶴鳴迅速后退半步,拉開距離。
他垂下眼簾,整理了一下被攥皺的衣袖,動作恢復(fù)了慣有的、帶著距離感的從容。
臉上的蒼白還未褪盡,聲音卻已變得清冷平靜,聽不出絲毫波瀾,“多謝您今日捧場。
夜已深,恕鶴鳴失陪?!彼⑽㈩h首,不再看沈墨白一眼,轉(zhuǎn)身便欲離開?!鞍ⅧQ!
”沈墨白低沉地喚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焦灼的挽留。云鶴鳴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側(cè)臉清冷的線條,和大衣下瘦削單薄的肩背。他沉默了一瞬,
像在極力壓制著什么?!吧蚶习?,”最終,他背對著沈墨白,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送了過來,
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漠然和不容置疑的拒絕?!澳J(rèn)錯人了。我叫云鶴鳴,
只是個……唱戲的。”說完,他不再停留,
身影迅速隱入了后臺更深的、光線無法穿透的黑暗之中。沈墨白站在原地,
指尖殘留著云鶴鳴手腕那冰冷的觸感和脈搏的微顫。他抬起手,
看著自己剛剛緊攥過對方的手掌,掌心一片濕冷。后臺深處傳來卸妝用具碰撞的叮當(dāng)聲,
還有壓低了的、模糊不清的說話聲。剛才那短暫而激烈的交鋒,
被那一聲催場的鑼響徹底淹沒,仿佛從未發(fā)生。
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梔子花冷香——那是云鶴鳴卸妝后素面特有的氣息——還在固執(zhí)地縈繞,
無聲地證明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并非幻覺。他緩緩抬起那只攥過云鶴鳴手腕的手,
指尖神經(jīng)質(zhì)地蜷縮又張開,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冰涼的皮膚下急促的脈搏。
指關(guān)節(jié)在昏暗中泛著用力過后的白。他猛地轉(zhuǎn)身,
大步走向喧囂散盡、只余滿地狼藉的舞廳大堂。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
發(fā)出空曠而急促的回響。舞池中央的水晶吊燈依舊流光溢彩,照亮著空曠的浮華。
他徑直走向吧臺,手指在冰涼的玻璃上敲了敲?!耙槐考?,純的?!甭曇羯硢?。
酒保不敢多問,迅速倒好一杯琥珀色的液體推到他面前。沈墨白抓起酒杯,仰頭,
辛辣的液體如同燒紅的鐵水般灌入喉嚨,灼燒感一路蔓延至胃底,
卻壓不住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寒意和方才那一聲絕望破碎的“認(rèn)錯人”。阿鳴是云鶴鳴。
云鶴鳴……沈墨白猛地將空酒杯頓在吧臺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他閉上眼,
腦海中迅速閃過關(guān)于“云鶴鳴”的所有碎片化情報:梨園當(dāng)紅名角,擅交際,
常出入權(quán)貴府邸演出,背景看似干凈……是了,是了!
那些情報碎片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拼湊起來!他傳遞消息的方式!
那些看似無意間吟唱的戲詞里微妙的變調(diào)!他那些行蹤詭秘、身份成謎的“票友”!
一切都指向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他一直以為自己在黑暗中獨(dú)自潛行,
尋找著目標(biāo)身邊可能的裂隙。卻萬萬沒想到,他苦苦找尋的那條“裂隙”,
那個早已打入敵人身邊的“釘子”,
便于傳遞消息的流光溢彩的影子……竟然就是他自己失而復(fù)得、卻視他為陌生人的——阿鳴!
沈墨白猛地睜開眼,深褐色的瞳孔在黯淡的光線下收縮如針尖。
一種混雜著狂喜、驚悸、后怕和撕心裂肺般痛苦的洪流瞬間將他淹沒。
阿鳴這十七年……他就在這魔窟中心!他必須再次見到他。立刻!
5 鳳冠下的抉擇戲班臨時的落腳處,
是法租界邊緣一條陋巷深處、一座年久失修的石庫門宅子。狹窄的天井濕漉漉的,
墻角長著暗綠的苔蘚,空氣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霉味和廉價煤球燃燒的煙氣。
深夜的寒氣從破舊的門窗縫隙里絲絲縷縷地鉆進(jìn)來。云鶴鳴的房間逼仄而清冷。一張窄床,
一張缺了角的舊桌,上面擺著一面模糊的圓鏡,
旁邊散落著幾支用禿了的畫筆和卸妝用的冷霜罐子。桌上唯一算得上“奢侈”的,
是一盞光線昏黃的、玻璃罩子蒙著塵垢的煤油燈。他坐在床沿,背脊挺得筆直,
身體卻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卸下武裝的清冷面容在搖曳的燈火下,
顯出一種近乎脆弱的蒼白。沈墨白在后臺過道里的臉,那雙翻涌著驚濤駭浪的眼睛,
還有那句帶著血腥舊地名的低吼……如同附骨之蛆,一遍遍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手腕上,
仿佛還殘留著那人滾燙的指印,隱隱作痛。他猛地抬手,指尖顫抖著探向頸側(cè)衣領(lǐng)深處。
那里,一條細(xì)得幾乎看不見的黑色絲線,系著一件東西。他摸索著,
將那東西從貼身的內(nèi)袋里扯了出來。是一張已經(jīng)發(fā)黃、邊緣磨損得極其厲害的小紙片。
尺寸不過方寸,紙質(zhì)粗糙,顯然是孩童的手筆。上面用稚拙的線條,畫著一朵梔子花。
花瓣寥寥幾筆,笨拙卻帶著一股天真的生氣。紙片背面,用同樣稚嫩的筆跡,
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白”、“鳴”。兩個名字緊緊挨在一起,
中間畫了個小小的、不成形狀的心。十七年了。紙張早已脆得仿佛一碰就碎,
那朵梔子花的線條也淡得快要消失。他一直貼身戴著,藏在最靠近心臟的地方。
這曾經(jīng)是僅存的念想,后來變成了刻骨的諷刺,再后來,就成了一個習(xí)慣,
一個提醒自己生于塵土、也終將歸于塵土的冰冷徽記。如今,這枚徽記卻在他掌心滾燙起來。
“沈墨白……”他無聲地念出這個名字,指尖摩挲著紙片上那個歪扭的“白”字。
那個曾經(jīng)在炮火和哭嚎聲中死死拉著他的少年……那個最終松開了手,
讓他墜入無盡黑暗深淵的少年……竟然以這樣的方式,穿著敵人的華服,踏著敵人的階梯,
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世界中心?命運(yùn)何其殘酷的玩笑!敲門聲突兀地在寂靜中響起,短促而篤定,
三下。云鶴鳴渾身一僵,幾乎在瞬間就將那枚小小的紙片塞回衣內(nèi),按在胸口。
他迅速站起身,臉上的脆弱和痛楚瞬間被一層薄冰般的戒備掩去。他走到門后,
沒有立刻開門,隔著薄薄的門板,壓低聲音問:“誰?”“是我。
”門外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略顯沙啞的女聲,帶著戲班里特有的腔調(diào)。
聽出是住在隔壁的旦角“月仙”的聲音,云鶴鳴緊繃的神經(jīng)才略微一松。他打開門栓。月仙,
一個三十出頭的女子,臉上還帶著未完全洗凈的油彩痕跡,穿著件半舊的夾襖側(cè)身閃了進(jìn)來。
她迅速關(guān)上門,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憂慮和焦灼的神情,沒等云鶴鳴開口,
便急急地將一樣?xùn)|西塞進(jìn)他手里。那是一個極小的、用蠟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紙卷,冰涼堅硬。
“剛送到的,”月仙的聲音壓得更低,氣息有些不穩(wěn),眼神飛快地掃過窗外沉沉的夜色。
“‘鷂子’……沒了!人剛接頭就被特高課的人按住了!
什么都沒來得及遞出來……這是他藏在水煙筒夾層里最后送出來的東西!線人拼死送出來的!
”“鷂子”沒了!云鶴鳴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握著那枚臘丸的手指瞬間冰冷僵硬。鷂子是他們這條線上最核心的情報中轉(zhuǎn),
也是唯一知道松井石根司令官即將秘密抵達(dá)上海具體時間、行程和兵力部署細(xì)節(jié)的人!
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指尖用力,捏碎了那層薄薄的臘殼。
展開里面那張不過指甲蓋大小的紙條,湊近昏黃的煤油燈。
紙條上只有兩行細(xì)密到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小字,是用一種特制的隱寫藥水寫成,
在燈光下顯出淡淡的痕跡:“目標(biāo)‘蒼鷹’抵滬期提前。明晚亥時三刻。百樂門宴畢后,
經(jīng)‘黑石弄’返‘櫻花館’。隨身衛(wèi)隊(duì):六人(暗哨另計)。
”時間、地點(diǎn)、路線、護(hù)衛(wèi)情況!這情報的分量重如泰山!鷂子用命換來的!
云鶴鳴的目光死死釘在“明晚亥時三刻”那幾個字上。明晚!
就是小野正雄要求他去百樂門唱《貴妃醉酒》的那個晚上!情報傳遞的鏈條已經(jīng)斷裂,
鷂子犧牲……現(xiàn)在,他是唯一一個掌握這份絕密情報的人!
也是唯一一個可能利用明晚接近小野的機(jī)會,
將這份關(guān)乎整個上海地下網(wǎng)絡(luò)存亡的情報送出去的人!可怎么送?誰還能信?!
主地再次掃過紙條上那冰冷的字跡——“百樂門”……沈墨白……那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
再次燙上他的神經(jīng)。后臺昏黃燈光下那雙絕望又瘋狂的眼睛,死死攥住他手腕時滾燙的力道,
、被強(qiáng)行壓下的舊日傷痕、眼前迫在眉睫的殘酷任務(wù)……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絞緊!
“鶴鳴……”月仙看著他驟然失血的臉和劇烈顫抖的指尖,擔(dān)憂地喚了一聲。
云鶴鳴猛地抬眼,那雙丹鳳眼里所有的混亂掙扎,
在剎那間被一股更深的、近乎死寂的冰寒所取代。“知道了。”他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將那枚小小的紙條緊緊攥進(jìn)掌心,尖銳的紙角刺入皮膚,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澳愠鋈グ?。
今晚的事,爛在肚子里?!痹孪杀凰壑械暮鈶刈?,不敢再問,擔(dān)憂地看了他一眼,
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門被輕輕帶上。房間里重歸死寂,
只剩下煤油燈燈芯燃燒時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云鶴鳴走到那張缺角的舊桌前,緩緩坐下。
昏黃的光暈籠罩著他清冷蒼白的側(cè)臉。他拉開抽屜,
從最深處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古舊的紫檀木盒。盒蓋打開,里面是天鵝絨的襯墊,
上面靜靜躺著一頂流光溢彩的——點(diǎn)翠鳳冠。那是楊貴妃的行頭,
明日《貴妃醉酒》的主角裝束。他伸出冰涼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拂過那頂鳳冠上無數(shù)只展翅欲飛的翠鳥羽翎。
那些羽毛在幽暗的光線下折射出深邃神秘的藍(lán)綠光澤,如同凝固的深海。
他的指尖拂過鳳嘴銜著一顆碩大東珠的位置,然后,極其熟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