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天河倒灌,傾瀉在蘇家這座盤踞半山的龐大莊園里。冰冷的雨水砸在石板路上,
濺起渾濁的水花,也狠狠砸在我裸露的后頸上,順著脊梁骨一路灌下去,冷得刺骨。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被沖刷的腥氣,還有遠(yuǎn)處暖黃燈火里隱約飄來的食物香氣和笑語,
它們像針,細(xì)細(xì)密密扎進(jìn)耳朵里。我雙膝陷在花圃邊緣冰冷的泥水里,
粗糙的磨砂手套死死攥著那塊吸飽了水的抹布,
機(jī)械地擦著面前早已被雨水沖刷得光潔如鏡的石板。每一次俯身,
冰冷的雨水就順著頭發(fā)流進(jìn)眼睛,模糊了視線。膝蓋早已沒了知覺,
只剩下骨頭硌著硬地的尖銳痛楚在麻木中頑固地提醒我,林深,你在這里?!翱禳c(diǎn)!
磨蹭什么!”管家的呵斥穿過雨幕,像鞭子一樣抽過來,“大小姐的貴客馬上就到了!
弄臟了地方,扒了你的皮!”我喉頭滾動了一下,咽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只能更用力地擦,指關(guān)節(jié)在濕透的粗布手套下泛出不正常的白。引擎低沉的咆哮由遠(yuǎn)及近,
撕裂雨幕。兩道雪亮的光柱穿透雨簾,囂張地掃過花園,最終定格在我佝僂著擦地的身影上。
刺目的強(qiáng)光讓我瞬間失明,本能地側(cè)過臉,閉緊了眼。車門打開又關(guān)上,
細(xì)微的聲響在暴雨里幾乎被吞沒。一雙纖塵不染的銀色細(xì)高跟鞋踏在濕漉漉的石階上,
鞋跟敲擊地面,發(fā)出清脆又冷漠的聲響。我下意識地縮緊身體,想把頭埋得更低。視線邊緣,
昂貴的銀色鞋尖停在了我面前一步之遙的水洼旁,雨水滴落,漾開一圈圈漣漪。
那鞋尖微微一頓,隨即,竟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施舍般的力道,輕輕抬起,
冰涼的金屬尖抵住了我的下頜,迫使我抬起頭來。雨太大了,視線一片混沌的水幕。
只依稀看見一道窈窕的黑色身影,撐著一柄黑傘,傘面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容顏。
傘沿滴落的雨水,像斷線的珠子,砸在我的額頭、鼻梁上。一個清泠泠的聲音穿透雨聲,
帶著點(diǎn)慵懶的醉意,像淬了冰的琉璃,砸進(jìn)我耳膜:“嘖,新來的?”那聲音頓了頓,
似乎在打量,隨即染上一絲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玩味,
“眼神不錯……像條淋透了、無家可歸的喪家犬?!泵恳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
精準(zhǔn)地刺進(jìn)心臟深處最不堪的舊傷。握著抹布的手猛地攥緊,
指甲隔著濕透的粗布深深陷進(jìn)掌心,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疼痛卻奇異地壓住了心口翻涌的腥甜。
我死死咬著后槽牙,嘗到了鐵銹的味道。下頜被那冰冷的鞋尖頂著,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
瞬間纏繞勒緊四肢百骸。“晚晚,別淋著了,快進(jìn)去?!币粋€溫和的男聲響起,
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是陳哲,蘇晚的未婚夫。一把更大的黑傘隨即籠罩過來,
體貼地遮住了蘇晚上方所有的雨絲。下頜上的壓力驟然消失。那銀色鞋跟輕巧地收回,
踩在干燥的傘下區(qū)域,仿佛剛才的觸碰只是踩過一片落葉。她甚至沒有再多看我一眼,
任由陳哲半攬著肩,轉(zhuǎn)身,高跟鞋敲擊著石階,一步步走向燈火通明、溫暖干燥的主宅大門。
那背影纖細(xì)挺直,裹在剪裁完美的黑色禮服里,像一把出鞘的、冷硬的刀。
管家小跑著迎上去,諂媚的聲音被風(fēng)雨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厚重的大門打開又合攏,
將暖光、笑語和那個刻入骨髓的身影徹底隔絕,只留下門外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
和跪在泥水里、渾身濕透、如同被世界遺棄的我。雨,似乎更大了,砸在身上,
像無數(shù)冰冷的石頭。我重新低下頭,看著泥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張臉,
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抹布再次重重擦上冰冷濕滑的石板,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jī)器。
蘇晚。我的晚晚。那個曾經(jīng)踮著腳尖,在綴滿繁星的夏夜櫻花樹下,笨拙地親吻我嘴角,
紅著臉說“林深哥哥,等我長大就嫁給你”的女孩,
終究變成了眼前這個用高跟鞋尖挑起我下巴,稱呼我為“喪家犬”的、陌生的蘇氏掌權(quán)者。
心臟的位置,那片早已結(jié)痂的舊疤,再次被狠狠撕裂開來,鮮血淋漓。原來,
剝開一層層名為“落魄”和“傭人”的皮囊,內(nèi)里那個叫林深的靈魂,依舊脆弱得不堪一擊,
僅僅是她一句帶著醉意的輕蔑,就能讓他痛徹骨髓。傭人房在后院一棟獨(dú)立小樓的底層,
狹窄逼仄,彌漫著一股終年不散的霉味和廉價消毒水混合的氣息。冰冷的鐵架床上,
薄薄的被褥粗糙得像砂紙。我把自己摔進(jìn)那張吱呀作響的床鋪里,濕透的衣物緊貼著皮膚,
汲取著身體最后一點(diǎn)可憐的溫度,寒氣從骨頭縫里往外鉆。閉上眼,
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翻騰著幾個小時前的畫面。銀色高跟鞋冰冷的觸感,
她慵懶又刻薄的話語,還有陳哲那只搭在她肩頭的手……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口,
滋滋作響。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抽搐,一天粒米未進(jìn)的身體發(fā)出無聲的抗議,
混合著巨大的疲憊和無處宣泄的痛苦,沉沉地壓下來。
意識在冰冷的黑暗和灼熱的回憶里浮沉,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只是一瞬。
沉重的、被雨水浸透的疲憊感像鉛塊一樣壓著我的眼皮?!斑旬?dāng)!
”一聲巨響猛地將我從昏沉的淺眠中驚醒,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驟然停跳了一拍。房門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從外面撞開,重重砸在墻壁上,
震得狹小的房間嗡嗡作響。走廊慘白的光線像冰冷的瀑布一樣瀉進(jìn)來,刺得我眼睛生疼。
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堵在門口,濃烈到嗆人的酒氣瞬間席卷了整個狹小的空間。是蘇晚。
她身上的黑色禮服裙皺巴巴的,一只高跟鞋不知去向,
另一只還歪歪扭扭地掛在纖細(xì)的腳踝上,頭發(fā)凌亂地散落在蒼白的臉頰邊。
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疏離和審視的漂亮眼睛,此刻卻蒙著一層濃重的水霧,
失焦地掃視著房間,最終,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死死釘在了我的臉上。她的目光,
不再是花園里那種居高臨下的玩味和冰冷,而是一種極其混亂的、近乎瘋狂的探究,
混雜著難以置信的痛苦和某種瀕臨崩潰的絕望。那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剮得我體無完膚。
“你……”她踉蹌著向前一步,身體不穩(wěn)地晃了晃,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
像是哭過,又像是被烈酒灼傷了喉嚨,“你到底是誰?”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
比剛才淋的冷雨還要刺骨。我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下意識地向后縮,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尖叫:走!快走!
不能讓她看見!但來不及了。蘇晚像一頭被激怒的、失去理智的母豹,
帶著一身濃烈的酒氣和絕望的氣息,猛地?fù)淞松蟻?!她的動作毫無章法,
卻帶著一股同歸于盡般的狠勁。冰冷的手指帶著驚人的力量,
死死揪住我身上那件單薄廉價、早已被冷汗和之前的雨水浸透的舊襯衫!“嘶啦——!
”布料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如同驚雷炸響。脆弱的紐扣崩飛,
有幾顆彈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濕冷的空氣驟然侵襲暴露的胸膛皮膚,
激起一片戰(zhàn)栗。但更冷的,是蘇晚瞬間凝固的目光。她的視線,像被磁石吸住一般,
死死地、死死地釘在了我的左肩下方,鎖骨靠里的位置。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
房間里只剩下她粗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還有我擂鼓般幾乎要撞破胸膛的心跳聲。
濃烈的酒氣混合著她身上昂貴的香水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詭異氛圍。我僵硬地低下頭。
借著門口透進(jìn)來的、走廊那慘白的光線,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皮膚上那塊熟悉的印記。
一枚小小的、淺褐色的月牙形胎記,靜靜地伏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傷疤,
一個塵封了太久的秘密。蘇晚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她揪著我殘破衣襟的手指,
像被凍住一樣,僵硬地停留在半空。她那雙被酒精和痛苦燒得通紅的眼睛,
死死地盯著那塊胎記,瞳孔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翻涌、碎裂,然后轟然坍塌。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張開,又合上,再張開,卻發(fā)不出任何完整的音節(jié)。
只有喉嚨里溢出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哽咽,像瀕死的小獸。
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從她通紅的眼眶里滾落,砸在她自己揪著我衣襟的手背上,
也砸在我裸露的、冰冷的皮膚上,滾燙得幾乎要灼傷我?!傲帧稚??” 那兩個字,
終于從她顫抖得不成樣子的唇齒間擠了出來,輕飄飄的,
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不敢置信的試探,仿佛害怕聲音大一點(diǎn),
眼前的一切就會像肥皂泡一樣碎掉。她猛地松開了揪著我衣襟的手,仿佛那破布燙手。
身體踉蹌著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門框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但她全然不顧,
只是用那雙被淚水徹底模糊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的靈魂都看穿。
一只手顫抖著,摸索到自己纖細(xì)的脖頸后面?!斑菄}”一聲輕響,極其細(xì)微,
卻像驚雷一樣炸在我耳邊。她解下了那條從不離身的、細(xì)細(xì)的鉑金項(xiàng)鏈。項(xiàng)鏈的底端,
不是什么名貴的鉆石,而是一枚小小的、扁平的橢圓形鉑金吊墜。
她冰冷顫抖的手指用力摳開吊墜邊緣極其隱蔽的卡扣。吊墜無聲地彈開。里面沒有照片。
只有一張被小心裁剪下來的、已經(jīng)微微泛黃的舊報紙一角,用透明的薄膜仔細(xì)地封存著。
報紙上印著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似乎是從某個更模糊的合影上剪下來的,
只能勉強(qiáng)辨認(rèn)出照片里是一個少年赤裸著上半身跳水的側(cè)影。而照片的焦點(diǎn),
精準(zhǔn)地聚焦在少年左肩下方,鎖骨靠里的位置——那里,
清晰地印著一枚小小的、淺褐色的月牙形胎記。和我鎖骨下那塊,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