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藝術(shù)節(jié)的前一周,白夢蝶開始變得異常安靜。
每天午休時分,她都會獨自溜去舞蹈教室練習。我透過門縫看過幾次,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練功服,在陽光照射下反復練習同一個旋轉(zhuǎn)動作,直到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浸透,像海藻般貼在蒼白的臉頰上。但她的素描本總是靜靜躺在舞蹈包最外層,邊角已經(jīng)卷曲。
“你太拼了。”周三中午,我終于忍不住推門進去,遞給她一瓶礦泉水。
白夢蝶接過水,仰頭灌了大半瓶。喉結(jié)隨著吞咽上下滾動,鎖骨處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斑@次不一樣,”她喘著氣說,“我媽要來?!彼哪抗鈷哌^角落里攤開的素描本,上面是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
我這才注意到她腳踝已經(jīng)腫得像個小饅頭,青紫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膚下清晰可見。她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又往腳尖纏了一圈繃帶。
藝術(shù)節(jié)當天,整個學校都沉浸在節(jié)日般的氛圍里。禮堂門口擺滿了各班的宣傳展板,我們班的海報是白夢蝶親手設(shè)計的,是一只水墨風格的天鵝,脖頸低垂,翅膀半展,旁邊用燙金字體寫著《天鵝之死》。
“緊張嗎?”孟瑤一邊幫白夢蝶盤發(fā)一邊問?;瘖y間的日光燈下,白夢蝶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有點?!彼p聲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舞鞋上的緞帶。我看見她的指甲縫里還殘留著素描用的炭粉。
我透過門縫偷看觀眾席。第三排正中央坐著一位盤著發(fā)髻的女士,挺直的背脊和雪白的脖頸與白夢蝶如出一轍。她膝上放著一臺專業(yè)攝像機,鏡頭蓋已經(jīng)取下。
“那是你媽媽?”
白夢蝶點點頭,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掌心冰涼潮濕,像一塊浸了水的玉石?!叭蝗?,如果我跳砸了......”
“不會的,不會的?!泵犀幋驍嗨樕现刂嘏牧藘上氯t,“你可是要跳巴黎歌劇院的人!”
我看見白夢蝶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我知道她心里裝著另一個巴黎,塞納河左岸的藝術(shù)學院,而不是右岸的歌劇院。
報幕聲響起時,白夢蝶深吸一口氣。舞臺的追光燈打在她身上,白色的舞裙在燈光下幾乎透明。音樂響起的瞬間,她整個人仿佛被注入了靈魂,那不是白夢蝶,而是一只真正的天鵝,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綻放出驚人的美麗。
但我知道,她更想成為的是那只素描本上的蝴蝶。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時,白夢蝶緩緩跪坐在地,雙臂如折翼般垂下。燈光熄滅前的剎那,一滴汗水從她下巴墜落,在追光中劃出一道銀線。
掌聲如雷動。
謝幕三次后,白夢蝶回到后臺,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骨頭般靠在墻上。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舞鞋尖已經(jīng)被血染紅,絲帶深深勒進腫脹的腳踝。
“值得?!彼龑ξ覀冃α诵?,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兩個小小的梨渦。但她的目光卻越過我們,落在角落里那本素描本上。
化妝間的門突然被推開。白夢蝶的媽媽站在門口,手里捧著一大束白玫瑰??諝馑查g凝固。
“第三段的arabesque不夠舒展,”她媽媽開口就是批評,“謝幕時肩膀也前傾了?!?/p>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但緊接著,這位嚴厲的母親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她走上前,輕輕拂去女兒額前的汗水。
“不過,”她的聲音柔和了幾分,“情感表達比上次比賽好。”
這簡單的肯定讓白夢蝶的眼淚瞬間決堤。她媽媽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向門口:“我先去車上放東西,你換好衣服在校門口等我。”
門關(guān)上后,我們?nèi)齻€抱成一團。白夢蝶把臉埋在那束白玫瑰里,肩膀微微顫抖?;ㄏ慊旌现顾脱奈兜溃纬梢环N奇特的、令人心酸的氣息。
“我就說你媽媽其實很愛你?!泵犀幦嘀讐舻念^發(fā)。
“她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表達?!卑讐舻痤^,眼睛紅紅的,卻帶著笑意。她悄悄把素描本塞進包里,動作輕柔得像在藏一個不能說的夢。
離開禮堂時,我們在走廊遇見陳墨老師。他難得穿了正裝,深灰色西裝襯得身形越發(fā)挺拔。
“跳得很美?!彼麑Π讐舻f,聲音比平時溫和許多。
白夢蝶禮貌地鞠躬,受傷的腳讓她動作有些踉蹌。陳墨老師下意識伸手虛扶了一下,又很快收回?!叭メt(yī)院看看吧,”他推了推眼鏡,“傷到韌帶就麻煩了?!?/p>
我們目送他走向評委室,孟瑤突然湊到我耳邊:“你有沒有覺得,陳老師今天特別......”
“別胡說!”我慌忙打斷她,耳根卻不受控制地燒了起來。
校門口,白夢蝶媽媽的車已經(jīng)發(fā)動。白夢蝶卻突然拉住我們:“我想和你們再待會兒。”她朝駕駛座揮揮手,“媽,您先回去吧,我自己打車回?!?/p>
她媽媽搖下車窗,遞出一個精致的紙袋:“別太晚回家?!避囎泳従忨傠x時,我看見她透過后視鏡看了我們一眼,目光在白夢蝶纏著繃帶的腳踝上停留了片刻。
紙袋里是三塊精致的馬卡龍,紫、黃、白三色,恰好對應我們胸前的三色堇胸針。
“白色是逝去的愛,”白夢蝶輕聲解釋,“但也是新的開始。”她的手指輕輕撫過紫色馬卡龍,那是三色堇的主色調(diào),象征著夢想與希望。
我們站在路燈下分食這些甜蜜。夜風吹來,帶著初冬的寒意,卻吹不散我們?nèi)齻€人的溫度。白夢蝶突然說:“等我去巴黎學畫,你們要來看我畫展?!?/p>
“當然!”孟瑤滿嘴奶油地答應,“我要買你的第一幅作品!”
“我給你寫藝評?!蔽已a充道。
白夢蝶笑了,眼睛彎成月牙。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夢想就像素描本上的蝴蝶,終將破繭而出;但有些東西,比如今晚的月光,比如我們?nèi)齻€人的約定,會永遠停駐在原地,等待歸期。
回家時,我特意繞到教學樓前的花壇。那幾株三色堇在月光下靜靜綻放,紫色的花瓣上凝著夜露,像未干的淚痕。我蹲下身,輕輕碰了碰其中一朵,它微微顫動,仿佛在回應我的觸摸。
我抬頭看向星空,突然想起白夢蝶旋轉(zhuǎn)時飛揚的裙擺,想起她媽媽那束帶著批評的白玫瑰,更想起她素描本上那只永遠向往飛翔的蝴蝶。
夜風拂過臉頰,帶著初冬的寒意。我裹緊校服外套,轉(zhuǎn)身走向家的方向,衣領(lǐng)上的三色堇胸針在月光下閃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