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腦勺疼得像是有人在那兒開了個礦,正拿著鑿子叮叮當當搞生產(chǎn)。喉嚨里又干又澀,
像被撒了一把沙漠的沙子。艱難地掀開眼皮,光線刺進來,瞬間激起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惡心。
“呃…”一點模糊的音節(jié)不受控制地從干裂的唇間擠出來。下一秒,
一個陌生的嗓音切開了我混沌的意識,帶著一點小心翼翼的驚喜:“小倩?你醒了?
”男人的臉突然湊近。挺白的皮膚,眉眼很清秀,甚至可以說很好看,鼻梁很高,
下巴的線條干凈利落??蛇@種好看對我來說,尖銳得讓人心慌。完全不認識。他的嘴唇在動,
聲音像是隔著層水嗡嗡的:“醫(yī)生!快來看看,她醒了!”聲音里的焦急不像是假的。
可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閃爍警報:這人是誰?我為什么會在這兒?
視線艱難地游移開,掃過一片冰冷的白墻,空氣里是濃重刺鼻的消毒水味。醫(yī)院的病房。
一個穿著白色護士服的模糊身影閃出門去。視線下落,猛地定住了。床邊上,
挨著這個陌生好看男人的腿邊,站著個特別小的人兒。矮矮的,軟乎乎的一個小團子,
頭頂扎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揪揪,臉蛋嫩得像剛剝了殼的水煮蛋,圓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
正一動不動地、無比專注地望著我。我們對視上的那一瞬間,那雙漂亮的眼睛里,
噌地點亮了一簇小火苗,帶著一種毫無保留的、純粹的歡喜。小孩的嘴咧開了,
露出幾顆細細白白的小米牙,
嘴里含含糊糊地喊著:“媽…媽……”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毫無預兆地狠撞了一下,
撞得那塊空蕩蕩的地方發(fā)出一種奇怪的酸軟震顫??粗?,
那種莫名的親近感來得洶涌又毫無道理。想摸摸她那個晃悠悠的小辮子。
我試著扯出一個笑回應(yīng)她。嘴巴剛一咧開,牽扯到面部僵硬的肌肉,
后腦勺深處驟然爆開一陣劇痛。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氣,整張臉都皺成了一團。“頭很疼?
忍忍,醫(yī)生馬上就來了。”那個好看的男人立刻俯身靠近,伸出手似乎想查看我的情況。
他身上陌生的氣息猛地撲過來,像一道無形的墻。我?guī)缀跏潜灸艿卣麄€人往后一縮,
頭重重地撞在硬邦邦的枕頭上,眼前一陣金星亂冒,伴隨著更加劇烈的眩暈和惡心。
喉嚨里的干澀化成一股洶涌的嘔意?!皠e碰我!”聲音嘶啞得像破鑼,
卻用盡力氣擠出來的抗拒尖銳無比。那只伸到一半的手像是被無形的針狠狠扎了一下,
驀地僵在半空。他臉上那種混合著擔憂和喜悅的神情瞬間凝固,顏色一點點褪去,
變得紙一樣蒼白,只剩下一種近乎狼狽的、不知所措的空茫。
他好看的眼睛里那些微弱的光亮,一下子就被我這三個字狠狠打碎了,有什么東西沉了下去。
他僵在那里,嘴唇翕動了一下,卻沒能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有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圈。
倒是我眼前的小人兒,被我這突然的厲聲嚇了一大跳,那張粉嘟嘟的小臉瞬間就垮了下來,
大眼睛里的光亮熄滅了,蒙上了一層驚怯的薄霧,嘴角委屈地往下撇了撇,
小小的身子微微發(fā)著抖。我心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感,
立刻就被這突如其來的后怕和攪得翻江倒海的惡心徹底壓倒了。顧不上別的,
猛地轉(zhuǎn)頭對著床邊,“哇”的一聲,吐了出來。視野是糊的,意識是散的。
只能模糊感到有人手忙腳亂地靠近處理穢物,那孩子好像被抱開了,
細細的、壓抑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
還有那個陌生男人有些發(fā)顫的、強作鎮(zhèn)定的聲音在安撫著她:“琴琴乖,
媽媽不舒服…媽媽生病了……”琴琴…媽媽…他們在說什么?后腦勺疼得鉆心,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擂在太陽穴上。身體像被無數(shù)道沉重的鐵鏈捆縛,動彈不得,
意識更是深陷在一片無法掙扎的泥沼里,沉甸甸地向下墜去。再次恢復一點點模糊感知時,
感覺床邊圍了好幾個人影。白色的身影在晃動,聽不清的低語嗡嗡作響。“舒女士?
能聽到我說話嗎?舒倩?”一個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女醫(yī)生湊近了些。
她的聲音穿過嗡嗡的噪音,像是努力穿透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別怕,你現(xiàn)在是安全的。
你在醫(yī)院,之前遭遇了一場交通事故,公交車和小轎車碰撞…”事故?公交?
腦子里像被撕開一條縫。
刺耳的剎車聲、金屬扭曲的尖嘯、人群爆發(fā)的驚恐尖叫…碎片般炸響,
隨即又被劇烈的鈍痛蓋過。我喘著粗氣,艱難地點頭?!澳阌心X震蕩,
而且我們拍片發(fā)現(xiàn)…這里,”她的指尖虛虛點了一下我后腦的位置,“有個小的血塊淤積。
這個位置壓迫了一部分記憶功能,可能是導致你目前記憶混亂的原因。
”我努力睜大眼睛看著她,試圖理解每一個字。“血塊…能消嗎?”旁邊的男聲插了進來,
是那個“好看”男人。他的聲音繃得極緊,透著一股竭力壓抑的焦灼?!靶枰獣r間觀察。
”醫(yī)生轉(zhuǎn)向他,“淤血會慢慢自行吸收。不過這段時間,
記憶缺失、混亂、甚至出現(xiàn)一些認知障礙都是可能的。嚴重程度和持續(xù)時間因人而異。
”她又轉(zhuǎn)向我,“舒倩,你現(xiàn)在感覺身體…除了疼痛和眩暈,有其他特別不適嗎?
”我閉了閉眼,艱難地聚起一絲力氣,聲音低得像耳語:“……我…我是誰?
”醫(yī)生頓了一下:“你是舒倩。今年30歲?!彼恼Z氣很平穩(wěn),像在陳述一個常識。
“那……現(xiàn)在是哪年?”我又問,每一個字都耗費極大的力氣。醫(yī)生報出了一個年份。
這個數(shù)字像一枚冰冷的炸彈,在我空洞的腦子里轟然炸開。不是22歲?
22歲那年的夏天才是我記憶的終點——我剛拿了海洋生物專業(yè)的畢業(yè)證,
站在人生起跑線上,興奮又忐忑地準備踏上一艘前往未知海域的科研船。陽光灼熱,
咸腥的海風仿佛還拂過臉頰。30歲?中間那八年…被怪物吃掉了?
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從脊椎迅速竄上頭頂,蓋過了頭痛和眩暈。
醫(yī)生還在說著什么住院觀察、復查、注意事項,但我一個字也聽不清了。
腦子里只剩下那個巨大的空洞,不斷盤旋,吞噬著所有聲音和色彩。
我像個木偶一樣任由護士處理,任由那個男人幫我擦汗、扶我躺好。
他的手指偶爾會碰到我的皮膚,每一次輕微的接觸都讓我身體不受控制地繃緊、輕顫。
后來他又嘗試和我說話,試圖跟我解釋,告訴我他是秦峰海,
告訴我床邊那個漂亮的小娃娃是我們的女兒,叫秦琴。“小倩,你感覺好點了嗎?
要不要喝點水?”他的聲音努力放得溫和,帶著刻意的輕松,
卻藏不住那絲強行壓下去的疲憊和忐忑。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讓人窒息的期待。
我偏過頭,死死閉上眼,拒絕面對這一切。病房里只剩下壓抑的安靜,
間或能聽到旁邊小床上,那個叫琴琴的孩子發(fā)出細微、不安的翻身響動。
在醫(yī)院住了整整兩個星期。日子如同浸在一池混濁的冷水里,緩慢而沉重地流逝。
每一天都要應(yīng)付醫(yī)生例行的檢查,護士定時換藥送藥,那消毒水的氣味無孔不入,
粘附在鼻腔深處,像是在時時刻刻提醒我這個空間和時間的錯位。秦峰海每天都來。
他早上會匆匆送完女兒去幼兒園,然后趕到醫(yī)院。他似乎特意選在我精神稍好的下午過來。
他帶來了干凈的換洗衣物,細心地幫我擦臉洗手,笨拙地試圖喂我吃些流食。
他總是徬晚邊才來,后來我才知道他原是個小學老師。他每一次出現(xiàn),
都會在我心里掀起一陣劇烈的排斥風暴。那張好看的臉,在此刻,是荒誕現(xiàn)實最刺眼的明證。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只選擇沉默,像一尊拒絕開口的石像,
用僵硬的后背和緊閉的雙眼劃下一條冰冷的界限。有時候,我能模糊地感覺到他在床邊坐下,
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我身上,那種目光像是有重量,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空氣里塞滿了無聲的、濃稠得化不開的挫敗和無奈。他也試圖對我描述過去,描述我們的家,
描述琴琴多乖,描述他們是如何擔心我。但那些詞語就像一陣煙霧,剛飄進耳朵就散了。
八年的光陰,戀愛、結(jié)婚、生女……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聽上去都荒謬得像天方夜譚。
唯有那個孩子——琴琴。她也在,秦峰海接她幼兒園放學后時常會帶她來一會兒。她很安靜,
似乎被那天我的激烈反應(yīng)嚇到了。她不吵也不鬧,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床邊找一個角落坐著,
用那雙漂亮得像玻璃珠子一樣的眼睛,默默地看著我。那雙眼睛里沒有了最初的純粹歡喜,
只剩下一種懵懂的困惑和小心翼翼的期待。她會怯怯地伸出小手,
捏著幼兒園阿姨獎勵的小紅花或者小餅干,輕輕放在我的被角。
“媽媽…糖糖…”聲音小小的,帶著點試探的討好。那種從心底深處涌上來的酸軟感覺,
在這種時候總是會奇異地壓過排斥和混亂。我會努力對她擠出一點點微弱的笑容,
雖然牽扯得傷口疼。有時候,會用扎著留置針沒力氣的指尖,
極其緩慢地碰一下她放在被角的小餅干。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小手上傳來的溫熱的肉感。
每逢這時候,她那黯淡的眼睛里會猛地亮起一簇小小的火花,嘴角費力地向上彎起一點點。
而站在床尾的秦峰海,眼角的緊繃會有一瞬間極其細微的放松,
然后又飛快地落回那種深沉的疲憊里。兩個星期熬過去后,終于到了出院的日子。
天氣不太好,鉛灰色的云層沉甸甸地壓著,看不到一絲縫隙。
秦峰海提著我的東西去辦出院手續(xù),回來時臉上似乎松了一口氣,但那輕松也是浮在表面的,
眼底深處的隱憂和緊張絲毫未減。他走向我,伸出手臂,
聲音里帶著一種笨拙的、試圖親近的溫柔:“好了小倩,手續(xù)辦完了,我們…回家吧?
”那個“家”字,此刻就像一個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jīng)上?!安换?!
”我?guī)缀跏敲摽诙?,聲音尖銳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整個人像受驚的刺猬,猛地向后縮去,
脊背緊緊貼在冰冷的病房墻壁上,眼神帶著明顯的防備和恐懼瞪著他,“我要回我媽那里!
”秦峰海臉上的線條瞬間繃緊了。他伸出的手臂僵硬地停在半空,五指收緊又松開,
最終無力地垂了下去。他沉默了幾秒鐘,像是在極力壓抑著什么。最終,他喉嚨滾動了一下,
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聽天由命的疲憊:“……好。我送你回娘家?!蹦呛唵蔚膸讉€字,
似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氣。走出住院部大樓,寒意立刻包裹上來。
秦峰海拉開路邊停著的一輛半舊藍色小轎車后排車門。我腳步虛浮地挪過去,
目光掃過副駕駛座,沒有任何猶豫,飛快地鉆進了后排座位,“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動作快得像在逃離什么洪水猛獸。琴琴也被他安置在了后排她的兒童安全座椅上。
她仰著小臉看我坐進來,眼睛一亮,小嘴咧開露出一個甜甜的笑,伸出小手想抓我的衣角。
我身體下意識地又往車門方向狠狠靠了靠,盡可能拉開和她之間的距離,
也甩開那個在前排坐下的男人的存在感。車窗緊閉著,隔絕了外面呼嘯的風聲,
車內(nèi)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塑膠和皮革混雜的味道。我沒有再看任何人,只是扭頭,
死死盯著窗外迅速掠過的、冰冷而陌生的街景。
醫(yī)院大樓、陌生的商鋪招牌、匆匆的行人……每一個畫面都提醒著我時間殘酷的缺失。
車子在車流中機械地移動。我能從前排中央后視鏡里,看到秦峰海的一點側(cè)臉。
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下顎緊緊繃著,目光直視前方,
嘴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那后視鏡像一道深淵,我不敢看,
生怕多看一眼都會被那深淵的黑暗吸進去。車里的空氣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
只有琴琴偶爾發(fā)出幾聲咿咿呀呀的、不成調(diào)的嘟囔聲,
還有她那不安分的小手撥弄安全座椅卡扣的細微聲響,像個弱小而不合時宜的背景音。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終于拐進一條熟悉的老街,停在一個小賣部門口。
車窗外那張貼在玻璃上的褪色紙牌,上面歪歪扭扭的“舒記小賣部”幾個字,
瞬間擊中了我記憶里殘存不多的、清晰的坐標點。
血液里某些被凍結(jié)的東西仿佛微微流動了一下。還沒等車完全停穩(wěn),我就猛地推開了車門,
像逃離牢籠一樣跌跌撞撞地沖了下去。涼風灌進肺里,驅(qū)散了一點車內(nèi)的窒息感。
小賣部的門被推開,媽媽圍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圍裙站在柜臺后面整理煙架。
她聽到門響下意識地抬頭,看見是我,臉上的皺紋一下子舒展開:“小倩!出院啦?哎喲,
可算……”她的笑容還掛在臉上,目光卻越過我的肩膀,
看到了從駕駛座快步下來繞到我身邊的秦峰海,以及他懷里抱著的琴琴。
媽媽的笑容立刻微妙地頓了一下,旋即又更用力地揚了起來,
帶了點嗔怪的親昵:“峰海也來啦!走走走,外面冷,快都進屋去!琴琴寶貝,想姥姥沒?
”她繞過柜臺迎出來,伸手就要去接秦峰海懷里的小團子,
聲音里全是理所當然的熱絡(luò):“哎呀,回家好回家好!琴琴跟著爸爸媽媽,姥姥才放心嘛,
小孩子粘著爸媽才親,你們多相處相處,小倩這記憶……”“媽!
”媽媽后面的話硬生生被我這聲凄厲的喊叫掐斷了。她嚇了一跳,伸出去的手僵在原地。
我被那種“家”、“爸媽”、“相處”、“記憶”這些詞語瘋狂堆積的重量壓得徹底崩潰了。
幾天來強行構(gòu)筑的心理堤壩瞬間土崩瓦解。我?guī)撞經(jīng)_到她面前,因為情緒激動和體虛,
腳步踉蹌了一下。伸手死死抓住媽媽的手臂,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媽你怎么能這樣?
”我渾身都在抖,聲音尖銳得變了調(diào),帶著哭腔和后怕,
也帶著對母親這種“理所當然”態(tài)度的巨大怨懟,
“你怎么能…怎么能把我扔給兩個陌生人啊?那個男人…還有那孩子…我認識他們嗎?
我腦子里一點…一點都想不起來!一點都沒有!”眼淚終于徹底決堤,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
滾燙地砸在我的手背上,也砸在媽媽枯皺的手背上?!皨專∥业降住@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才多大?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老婆?怎么可能有孩子?”我語無倫次,
像個在噩夢里走投無路的孩子,只能死死抓著母親的手臂尋求答案,尋求庇護。
媽媽被我激烈的反應(yīng)徹底震住了。她臉上的笑容徹底垮塌,張著嘴,錯愕地看著我,
又看看幾步外抱著孩子、臉色煞白的秦峰海。好半晌,
她才慌亂地拍撫我的后背:“小倩…小倩別哭…別急…慢慢說…媽在呢,媽在呢??!
”她的安慰毫無作用。那幾天在醫(yī)院用沉默和疏離強行構(gòu)建的“正?!蓖鈿まZ然碎裂,
只剩下徹頭徹尾的、無法收拾的狼狽和絕望。淚水糊了滿臉,
喉嚨里哽咽的嗚咽堵得我?guī)缀踔舷?。那塵封的八年記憶像一個無法跨越的深淵鴻溝,
吞噬了所有理解的可能。傍晚。家里的燈光是暖黃色的老燈泡,光線從天花板上投下來,
在磨得發(fā)白的舊木地板上拖出幾條長長的陰影。爸爸悶著頭抽他的老煙袋,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嗆人的辣味。媽媽坐在我對面那張吱呀作響的老藤椅上,
不停地絞著衣角,眼睛紅紅的。茶幾上放著一杯早就涼透了的開水。爸爸吐出一口濃煙,
聲音嘶啞干澀:“倩啊…”他頓了頓,似乎不知道怎么說下去,求助般地看了一眼媽媽。
媽媽嘆了口氣,那嘆息又深又沉,像帶著秤砣。“小倩,不管你信不信,記不記得,
峰海那孩子…真是你自個兒死活要追到手的,人家清清白白的一個老師,
還是你看上人家的臉呢……”我抱著膝蓋窩在沙發(fā)最里面,整個人蜷縮著,像個防御的姿勢。
媽媽的話飄進耳朵里,只換來我一聲壓抑的、充滿懷疑的冷笑??瓷夏??行,我認。
我十一歲就發(fā)誓絕對不嫁丑人。但這和迅速結(jié)婚生子是兩碼事?!澳途幇?。
”我干巴巴地說,聲音悶在膝蓋里,“我剛畢業(yè)那會兒意籌志滿的,
怎么可能在海上我怎么可能待在海上三年一回來,就那么想不開,自己往另一個火坑里跳?
火坑里還帶個娃?”媽媽被我的話噎了一下,臉上有些掛不?。骸笆裁椿鹂硬换鹂?!
你這張嘴……”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峰海這孩子,有模有樣,性子也好,哪里坑你了?
你在海上那三年是受苦了,賺的也多,錢都攢著不花,回來在家悶了幾個月,
還不是你爸看不下去,硬把你揪出來?”她指了指這小小的客廳和小賣部的方向。
“那會兒小賣部,早七點到晚六點,你爸讓你跟著看店收銀,要你早起你多難受?
還怨聲載道說命苦熬完了三年‘有期徒刑’回來還要被老爹判‘無期徒刑’……是吧老舒?
”媽媽看向爸爸。爸爸悶悶地“嗯”了一聲,又深深吸了口煙?!澳隳ゲ淞藘蓚€月,
熬不住那么早起床,才出去另外找了現(xiàn)在街道辦的那個活。清閑是清閑,錢是少點,
可你好歹起來了啊?!眿寢尩恼Z氣放緩了些,“你就在那兒上的班,二十五歲,
人家介紹相親你也橫挑鼻子豎挑眼,嘴硬說只想當咸魚。遇到峰海,你自己跟我說,
他那張臉,你看了就走不動路!”我抱著膝蓋的手緊了緊。
心底某個角落似乎有根細細的弦被這話語輕輕撥動了一下,
帶來一絲極其輕微、無法捕捉的奇異感覺。
那張過分好看的臉…“可…可那時候他剛畢業(yè)才23,我25…”我還是難以置信,
“我能那么…那啥?”“熱情!”媽媽斬釘截鐵,“你自己都說,管他什么小狼狗小奶狗,
長得好看就是好狗!死纏爛打也要追到手!才吃了兩頓飯就交往了!攔都攔不?。?/p>
峰海一個剛工作的小年輕,哪里受得了你這么熱情直接?”我媽說著說著,
眼神復雜地瞟了我一眼:“你是真不記得了?后來你跟我和你爸攤牌要結(jié)婚,我說他年紀小,
剛工作沒基礎(chǔ),你就梗著脖子回我:‘存款!我有存款!
三年海上漂的錢一分沒花都在我卡里,四十萬夠不夠當基礎(chǔ)?老娘養(yǎng)他都行!我就看上他了!
’你爸當場就想拿搟面杖……”爸爸適時地在邊上咳了一聲,煙灰簌簌地抖落到地上。
客廳里一片沉默。我腦子里嗡嗡作響。四十萬…那個數(shù)字像一把冰冷的鑰匙,
猛地插進記憶深處某個生銹的鎖孔里。
暈船帶來的膽汁都吐凈的絕望、看到工資單上數(shù)字時短暫的麻木滿足……這些碎片化的畫面,
突然間無比清晰地、帶著感官的黏膩和酸楚涌了上來。它們無比真實,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烙印。
那么,為了這張臉,
“看上他”、“養(yǎng)他”、“結(jié)婚”、“生琴琴”……這些邏輯上匪夷所思的鏈條,
是不是也……可能是真的?畢竟有錢撐腰這個動機,
很符合那個在海上憋了三年、剛下船不久的我…這個結(jié)論像個巨大的諷刺黑洞,
吸走了我所有反駁的力氣。我徹底陷入一種混亂的茫然之中,
抱著膝蓋的手指無意識地深深掐進了小腿的肉里。雙休日。
客廳里彌漫著一股飯菜放涼后的淡淡余香。門鈴響起來的時候,
我正在翻箱倒柜試圖從我十幾歲就不用的舊書包夾層里找出點過去的痕跡。媽媽去開門。
一陣寒氣裹著那個男人的身影和一個小小的身影一同涌進了屋里?!鞍郑瑡?。
”是秦峰海的聲音,低沉溫和,帶著點拘謹?!胺搴砝?!坐坐,琴琴快進來!
”媽媽立刻熱情招呼?!皨寢專 币粋€清脆又帶著點急切的小奶音隨即響起。
那個小團子穿著紅色的羽絨服,戴著毛線帽,像個移動的小燈籠,飛快地繞過開門的姥姥,
蹬蹬蹬地直接向我沖了過來。我的心猛地一懸。
剛出院那幾天的排斥感像一層迅速結(jié)冰的薄霜覆了上來。身體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要后縮。
然而那小小的身影實在太快了。她沖到我腳邊,沒有像上次在醫(yī)院那樣試探著放小東西,
而是直接張開短短的手臂,帶著一股子風,結(jié)結(jié)實實地一頭撲進我懷里!“媽媽!
琴琴…想媽媽!”一股暖烘烘、帶著奶香味的氣息瞬間包圍了我。
小小的、軟乎乎的身體毫無保留地緊貼上來,像一顆投入冰水里的暖石。沖擊力并不大,
卻帶著一種無法抵擋的依戀力量。她甚至仰起小臉,努力踮起腳尖,
那溫熱柔嫩的、像果凍一樣的臉蛋急切地蹭上了我的脖頸。
溫熱的、小小的呼吸輕輕拂過我的皮膚?!皨寢尡ПВ 彼男∈志o緊攥著我毛衣的下擺,
固執(zhí)地搖晃著。那種源自本能深處的熟悉感和酸軟感再一次爆發(fā)了。它來得如此兇猛,
輕易地沖垮了我強撐起來的、疏離的冰殼。
被動的觸碰和懷里真實的、溫熱的、依賴著我的小小生命,帶來的感受天差地別。
僵硬的手臂,在這一聲聲帶著哭腔的“媽媽”和溫熱小臉的磨蹭中,
似乎被一股無形的暖流融化了。我?guī)缀跏遣豢勺砸值兀?、試探地、猶豫地抬起一只手,
極其小心地落在了她的后背上。柔軟的羽絨服面料下,是她小小的脊背。感受到我的動作,
懷里的小人兒立刻得寸進尺,小腦袋更深地鉆進我的頸窩里,小胳膊用力地抱緊我的脖子,
滿足地發(fā)出一聲細微的、像小貓打呼嚕似的喟嘆??蛷d另一邊,
秦峰海和我爸媽似乎在輕聲說著話,聲音壓得很低。我的視線越過懷里毛茸茸的小腦袋,
剛好撞上他看過來的目光。他站在靠近玄關(guān)的地方,沒有靠近打擾的意思,
只是那樣安靜地看著我們母女相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沉沉,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但當我的目光接觸到他時,他似乎極其輕微地怔了一下。隨即,他對著我,
極輕、極克制地點了一下頭。嘴唇無聲地動了一下。我讀懂了那個口型——“謝謝”。
那么卑微,那么小心翼翼。說完這句無聲的話,他便飛快地移開了視線,重新低下頭,
專心致志地聽著我爸媽說著什么關(guān)于鎮(zhèn)里批假條的事情。心里的某個角落,
無聲地塌陷了一小塊,有些澀澀的。媽媽端來了熱茶水果,招呼著秦峰海吃水果。
他搬了個小凳子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始終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低頭小口喝著茶,
幾乎不插話,只在媽媽問起琴琴在幼兒園或者家里的事情時才簡短地應(yīng)幾句,聲音低低的。
全程,只有琴琴是例外。小丫頭在我懷里找到了舒適的姿勢就賴著不動了。
暖意順著她小小的身體傳遞過來,一點點烘烤著我冰封麻木的四肢百骸。她坐在我腿上,
把我當成了大靠墊,小手指著姥姥端來的水果,
小嘴蠕動著含糊不清地表達著:“媽媽…吃果果…”我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小塊切好的蘋果,
遞到她嘴邊。小家伙立刻啊嗚一口叼住,開心地嚼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彎成了月牙,
滿足地在我懷里蹭來蹭去。時間無聲地流淌。窗外的天光漸漸暗淡下來。秦峰海終于站起身,
走到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他看著我懷里已經(jīng)安靜下來,小腦袋一點一點打起瞌睡的琴琴,
又抬眼看了看我,輕聲說:“小倩…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讓琴琴留下來?她很想你。
”他的語氣沒有絲毫逼迫和強求,只是在詢問。他的目光很專注,
里面有一點點隱藏極深的期盼,但更多的是小心翼翼的試探,給我留下了明確的拒絕空間。
我低頭看了一眼懷里昏昏欲睡的小人兒。她的小手還無意識地揪著我衣領(lǐng)的一角。
那柔軟的發(fā)絲貼著我的下巴。一種奇異的、安定的感覺從心底滋生?!啊?。
”我聽見自己喉嚨里發(fā)出一個細微的鼻音。那一瞬間,
我看到秦峰海眼底猛地亮起一絲微小的光點,像是濃霧里突然透出的一點星光。
但那亮光只閃爍了極其短暫的一瞬,像是怕自己會錯了意,不敢顯露太多希望?!昂茫?/p>
那…那我先走。琴琴就麻煩爸媽和小倩照顧了。我…周一來接她?!彼Z速比平時快了一點,
帶著一種努力克制后的平穩(wěn),唯恐驚擾什么似的。他甚至沒有過多停留,
又對我爸媽歉意地點點頭,便果斷地轉(zhuǎn)身,拉開門消失在門外樓道昏暗的光線里。
門合上的聲音很輕。屋內(nèi)重新恢復了寂靜,只有時鐘滴答,
還有懷里孩子輕微的、均勻的呼吸聲。我抱著琴琴軟乎乎的小身子,
低頭看著她睡夢中毫無防備的恬靜小臉。那扇關(guān)閉的門,
似乎在隔開我和那個陌生男人的同時,也為懷里的孩子徹底敞開了。
額頭靠近太陽穴那塊地方,又傳來那種熟悉的刺痛,像有根細針藏在皮肉里時不時戳刺一下。
醫(yī)生說這是血塊消融過程中的正常反應(yīng),伴隨的可能是記憶碎片的緩慢回歸。
我坐在街道辦那間堆滿文件的小辦公室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斜射進來,
在斑駁的木質(zhì)桌面上投下一塊歪斜的光斑。
手指無意識地翻著面前一份社區(qū)垃圾分類宣傳材料的草稿。
旁邊的張大媽一邊戳著鍵盤噼里啪啦地填表格,一邊對著側(cè)面的周姨絮絮叨叨:“你聽說沒?
南門老街那家姓王的閨女,考了三年公務(wù)員,這回筆試又是第三,
面試估計又玄乎……”“可不是嘛,”周姨接口,聲音帶著點唏噓,“老王頭發(fā)都愁白了。
還是舒倩好,找了個老師,工作穩(wěn)當體面,孩子也聰明可愛,一步到位了。舒倩,
你是不是快回娘家了?聽說秦老師帶著琴琴先過去了?”她們的聲音不高,
卻很清晰地飄進我耳朵里。手里的草稿紙被我不自覺地捏皺了一角。
她們口中的“一步到位”,像一根無形的刺扎進心里。
那被時間抹平、連當事人都忘得精光的過去,在旁人眼里早已成了理所當然的模范標本?
那我丟失的那八年,那場洶涌得毫無防備的追逐和結(jié)合,
現(xiàn)在被輕輕巧巧地蓋棺定論為“圓滿”?“嗯,”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頭也不抬,
“還有點事?!笔种赴涯琼摬莞寮埖倪吘壞淼酶?。腦子里卻又是一陣熟悉的刺疼閃過,
這次疼得稍微厲害點。就在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