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寺的雨，聽了十年。望歸門的石，坐穿了年輪。他在山寺鐘聲里藏起姓名與傷疤，
懦弱地守望；她在城門廢墟中以骨血喂養(yǎng)誓言，固執(zhí)地枯等。當(dāng)復(fù)國的烽火終于燒紅天際，
他爬下染血的山階，卻只觸到青石板上——她尚未冷卻的七日余溫，與一場澆透輪回的冷雨。
“丹陽，我歸時…煙花已燼?！?1、九川煙柳九川城，大胤王朝的東都，
繁華鼎盛如錦緞鋪陳。時值暮春，護城河兩岸煙柳堆云，飛絮如雪，迷蒙了雕梁畫棟，
也迷蒙了城樓上守將陳煌的視線。他是大胤最年輕的“云麾將軍”，
皇帝親賜“虎賁衛(wèi)”統(tǒng)領(lǐng)，銀甲映日，劍眉星目，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然而，這滿城錦繡，
在他眼中，總不及城東“漱玉坊”那抹清麗的身影。洛丹陽，并非坊間歌姬，而是坊主之女，
通曉詩書音律，尤擅古琴。她像一朵生在喧囂塵世卻自持清雅的幽蘭。一次宮宴獻藝，
陳煌奉命護衛(wèi)，琴音如清泉滌蕩他沾滿烽煙的心。一曲《鳳求凰》未盡，
兩人的目光便已在弦音之外糾纏。此后，城樓望坊，坊內(nèi)撫琴，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將軍又在此遠眺？”副將趙拓的聲音帶著促狹的笑意在身后響起，打斷了陳煌的凝望。
他手中捻著一支剛折下的柳條，青翠欲滴。陳煌收回目光，面不改色，
耳根卻微熱：“我只是在巡視城中防務(wù)罷了。北境可有消息傳來？
”趙拓正色道：“前方探馬回報，北狄狼主耶律胡楚雄秣馬厲兵，
集結(jié)二十萬鐵騎于‘黑水原’，似有叩關(guān)南下之意。陛下…恐有旨意。”陳煌心中一沉，
望向漱玉坊的方向，眼神復(fù)雜。國事當(dāng)前，兒女情長只能暫擱。翌日，
圣旨果然抵達九川城：‘命陳煌率“虎賁衛(wèi)”精銳并五萬邊軍，即刻北上，馳援“雁回關(guān)”，
抵御北狄’。離別來得猝不及防，怎奈天命難違，陳煌策馬直奔漱玉坊。后院琴室，
洛丹陽正對著一池春水調(diào)弦，素衣如雪，眉間籠著輕愁，顯然已聞風(fēng)聲。“丹陽。
”陳煌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琴音戛然而止。洛丹陽抬頭，眼中水光瀲滟，
卻強忍著未落下：“將軍…可是來告別的？”“軍令如山。”陳煌走到她面前，
將手中那支保存完好的柳枝遞給她，“北狄來犯，雁回關(guān)危殆，我…不得不去。
”洛丹陽接過柳枝，指尖冰涼。柳，留也。自古離別贈柳，盼君早歸。“我等你凱旋。
”她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千層漣漪?！暗饶銊P旋，娶我過門。
你說過，九川城的煙火很美，要與我共賞。”陳煌心頭巨震，握住她微涼的手，
斬釘截鐵：“丹陽，等著我！待我破敵歸來，必以八抬大轎，十里紅妝，迎你為妻！
這九川城的盛世煙火，定與你同看！”他眼中是熾熱的火焰，是少年將軍無往不勝的信念。
洛丹陽眼中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奪眶而出，淚水滴在柳枝上，晶瑩如露：“好。
我就在這‘望歸門’下，每日等你。你不歸，我不離?！蓖麣w門，是九川城東門，
正對北去的官道，也是陳煌大軍出征的必經(jīng)之路。馬蹄聲碎，旌旗蔽日。大軍開拔那日，
洛丹陽一身素衣，立于望歸門城樓一角，目送著銀甲白馬的陳煌匯入滾滾鐵流，
直至消失在煙塵盡頭。她緊握著那支柳枝，仿佛握住了唯一的希望。陳煌在馬上數(shù)次回望，
城樓上那抹素白，成了烙在他心頭的印記。02、烽火連城北境戰(zhàn)事，遠比預(yù)想的慘烈。
耶律胡楚雄狡詐兇悍，北狄鐵騎來去如風(fēng)。陳煌初至雁回關(guān)，憑借過人的勇武和謀略，
幾度挫敗敵軍前鋒，穩(wěn)住了搖搖欲墜的防線。捷報傳回九川，
洛丹陽撫摸著已有些干枯的柳枝，在燈下為他抄寫平安經(jīng)，祈求上蒼庇佑。然而，
朝堂的陰云比北境的寒霜更致命。大胤皇帝趙鉤年老昏聵，寵信奸相嚴(yán)華。
嚴(yán)華忌憚陳煌年輕得勢，恐其趁勢而起超過自己，又因陳煌曾多次直言其貪腐，
早已懷恨在心。當(dāng)陳煌上書請求增派援軍和糧草，以圖反攻時，嚴(yán)華在御前進讒，
污蔑陳煌“擁兵自重，已有不臣之心，意圖謀反”。恰在此時，
陳煌帳下一位因違反軍紀(jì)被陳煌責(zé)罰的裨將王軌，也被嚴(yán)嵩暗中收買，
偽造了陳煌與北狄“往來書信”。昏聵的皇帝震怒，
竟下了一道自毀長城的旨意：以“通敵叛國”之罪，奪了陳煌兵權(quán)，就地鎖了押回京城問罪！
并任命嚴(yán)嵩的心腹、一個只知阿諛奉承的庸才張祿為帥。這道旨意如同晴天霹靂，
在雁回關(guān)炸響。將士嘩然，軍心渙散。陳煌悲憤欲絕，仰天長嘯：“奸佞當(dāng)?shù)?，忠良蒙冤?/p>
此天亡我大胤乎！”副將趙拓等親信力勸他抗旨，
陳煌卻望著身后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和關(guān)內(nèi)萬千百姓，痛苦地閉上了眼：“抗旨，便是坐實叛國。
我陳煌死不足惜，但不能連累三軍將士，不能陷九川于戰(zhàn)火！”遂束手就擒，登上囚車。
就在押解陳煌的隊伍離開雁回關(guān)的當(dāng)夜，耶律雄鷹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戰(zhàn)機，發(fā)動了總攻。
失去主帥、軍心崩潰的大胤守軍一觸即潰。雁回關(guān)失守！北狄鐵騎如決堤洪水，長驅(qū)直入，
直撲大胤腹地，兵鋒直指東都九川！消息傳回九川，全城大亂?；实蹅}皇南逃，
權(quán)貴富商紛紛遁走。洛丹陽的父親也欲帶她南逃。然而，洛丹陽掙脫了父親的手，
眼神決絕：“爹，您走吧。我答應(yīng)過將軍，在望歸門等他。他若回來，尋不到我，會傷心的。
我不走，死也要死在等他回來的地方?！崩细笩o奈，含淚獨自南去。北狄鐵騎破城而入，
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繁華的九川城，瞬間成了人間地獄。洛丹陽變賣了所有首飾細軟，
換上最樸素的粗布衣衫，臉上涂滿鍋灰，躲過了最初的劫掠。她帶著僅剩的干糧和水，
日復(fù)一日，風(fēng)雨無阻地來到已成廢墟焦土的望歸門。曾經(jīng)巍峨的城門樓只剩下斷壁殘垣，
巨大的青石板被煙熏火燎，血跡斑斑。
她就坐在那塊最顯眼、曾無數(shù)次目送陳煌離去的石板上。每日晨鐘暮鼓，她便準(zhǔn)時出現(xiàn)。
逢人便問：“請問，可見過陳煌將軍？虎賁衛(wèi)的陳將軍？他…可還活著？可有他的消息？
”起初，尚有流離的難民經(jīng)過，或搖頭嘆息，
或告訴她陳將軍被誣陷下獄、雁回關(guān)失守的消息。她心如刀絞，卻固執(zhí)地搖頭：“不會的，
他答應(yīng)過我，一定會回來。我要在這里等他?！焙髞恚瑧?zhàn)火稍歇，
北狄在九川建立了傀儡政權(quán)，城中漸漸有了些茍延殘喘的人氣。她依舊每日枯坐，風(fēng)雨無阻。
雨水打濕她的衣衫，烈日曬裂她的嘴唇，寒風(fēng)凍僵她的手指。
她成了九川城一個人盡皆知的“瘋女人”，人們指指點點，稱她為“望夫石”。“姑娘，
別等了。陳將軍…怕是兇多吉少了。
聽說被押解途中就…”一個曾在大胤軍中當(dāng)過伙夫的老者，實在不忍，上前勸道。
洛丹陽眼神空洞了一瞬，隨即燃起更執(zhí)拗的光：“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尸。他沒回來，
我就一直等下去?！彼穆曇羲粏?，卻異常堅定。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青石板被她的身影磨出了淺淺的凹痕，如同歲月的年輪。那支干枯的柳枝，
被她用布小心地包裹著，貼身珍藏，成了她唯一的慰藉。03、伽藍殘燼陳煌的遭遇，
比死亡更殘酷。押解回京的隊伍剛離開雁回關(guān)不久，就遭遇了北狄一支精銳騎兵的突襲。
混亂中，押解的官兵或被殺死或逃散。陳煌身戴重枷，行動不便，被亂箭射中數(shù)處，
其中一箭穿透肺葉，重傷瀕死。一名忠心的親兵拼死將他拖入亂尸堆中，
才僥幸躲過補刀的狄兵。親兵重傷不治，臨終前只來得及告訴陳煌九川陷落的消息。
陳煌心如死灰，萬念俱滅。家國破碎，君王昏聵，自身蒙受不白之冤，
更想到在九川苦等的洛丹陽可能遭遇不測……巨大的痛苦和傷勢幾乎將他摧毀。求生的本能，
以及對洛丹陽那句“我等你”的承諾，支撐著他。他撕下衣襟草草包扎傷口，
靠著野果、雨水和頑強的意志，在兵荒馬亂中艱難地向南跋涉。他要回九川！他要找到丹陽！
然而，重傷和感染讓他高燒不退，體力耗盡。當(dāng)他終于掙扎著靠近九川地界時，
已是半年之后。他遠遠望見殘破的城墻和城頭飄著的陌生旗幟，那是北狄建立的偽政權(quán)，
心知九川確已淪陷。以他此刻朝廷欽犯、大胤名將的身份和重傷之軀，
貿(mào)然進城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不僅自己必死，更可能連累尚在城中的丹陽。絕望中，
他發(fā)現(xiàn)了城外西山深處，一座僥幸未被完全焚毀的古剎——“伽藍寺”。
寺中僧侶大多逃散或罹難，只余下一位年邁體衰、雙目近乎失明的老僧“慧覺”，
守著這殘破的香火。陳煌叩響了寺門。老僧慧覺雖看不清他的面容，
卻感受到了他身上濃重的血腥、悲傷和絕望的煞氣。佛門慈悲，不問來處，老僧收留了他。
“大師…我身負冤屈，重傷在身，更牽掛城中故人…懇請大師容我在此棲身養(yǎng)傷，
避過風(fēng)頭…”陳煌聲音嘶啞虛弱?；塾X合十：“阿彌陀佛。佛門廣大，容苦海迷航之舟。
施主既來，便是緣分。放下屠刀，靜心養(yǎng)傷吧。至于城中…戰(zhàn)火方熄，人心惶惶，
施主此刻進城，恐非明智。”“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