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氣異常的冷，南方的冬天與北方不同，南方的冬天伴著細(xì)雨能下整月，
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揮之不去的霉味，氣溫一降下來就會刻骨的冷，
風(fēng)刮面就如刀鋒注冰刺入心臟那般先是瞬息冰涼稍稍呼吸才會疼痛無比。
但是再疼也不會更疼了，只剩下一身軀殼又何懼這如冰寒冬。
就如墻角青苔叢那脫身而去只剩下外殼的蝸牛殼，堅硬冰冷，絕不會再被刺痛一分，
風(fēng)霜雨雪也只不過是泛白了外殼，終有一日塵歸塵土歸土，來去無痕，
哪還有人記得它曾經(jīng)努力走了那么遠是否留下半足。黍離著一身刺繡精美的明黃緞子大袖衫，
站在西廂房的屋檐下，看著這紛飛的牛毛小雨，密密麻麻的，風(fēng)一吹就東西飄散，
吹得她一臉寒氣，臉色沒有絲毫的血氣，慘白如綾。細(xì)雨越下越厚，
打濕了掛滿各房各院的大紅絮帶，下人們進進出出，好一番忙碌喜慶。秦風(fēng)啊，
終于還是納了側(cè)妃。黍離內(nèi)心慘笑，下人過來請她入室避雨，怕凍壞了她這位正宮主子。
是啊，晚些時候還要正堂高座笑顏相陪接茶待客呢，好一番忙活。那時，
黍離和秦風(fēng)吵得正兇，秦風(fēng)怒目相對，說：“黍離，我忍你至此，
無論你同不同意、樂不樂意，陌瑤我是娶定了?！笔螂x一臉驚愕，他竟用了‘忍’字，
以往吵歸吵，但是從來她都不曾想過秦風(fēng)會把另一個女人娶進門，
她以為憑他們二十年的感情，無論如何秦風(fēng)都不會委屈自己，他也承諾了的。二十年，
一點都不短了??！二十年前，黍離和秦風(fēng)都只有六歲，黍離隨母親進宮，
在偌大的皇宮里她見到了烈日下那個苦練箭術(shù)，
因一箭脫靶被父皇打腫手仍然一聲不吭的小男孩，只是眉頭皺到一塊而已?！疤蹎幔?/p>
”那時黍離坐在他旁邊小心翼翼的問，不敢伸手，只能看著，秦風(fēng)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
臨走時眺臺上站著一個矮小的身影，看著那個對他小心翼翼的女孩身影消失在宮廷長道口。
他心里忽然就柔軟了然后就又堅定了，他下決心一定走出這座宮廷。于是他勤奮習(xí)武，
通曉兵策，十六歲便能隨軍征討，十八歲封王開府，他真的走出了那座宮廷，威風(fēng)凜凜。
多少名門望族權(quán)重貴胄擠破了腦袋都想將閨女嫁于他，他正眼都不帶瞧一瞧的就盡數(shù)拒絕了。
十九歲，他向父皇討旨風(fēng)光娶了黍離，那時候的黍離真的從內(nèi)而外的發(fā)光，
小巧的人兒依偎著他那身高八尺的夫君身邊，何等羨煞旁人?！斑@輩子啊，我就只要你了！
”秦風(fēng)輕輕在她耳邊念著?！班?，定不相負(fù)！”睡意朦朧中黍離軟軟的縮進他懷里，
帶著呼吸聲小小回應(yīng)著。本以為這就是天長地久了??！
還有什么是比兩情相悅連理同枝更好的歸宿，沒有了吧，夢里黍離都是笑著的呢，
因為秦風(fēng)舍不得她皺一下眉。然而世間哪里皆是這般美好善終，只是黍離那時不知罷了。
十七歲那年，南境告急，秦風(fēng)奉旨率軍出征平叛，大捷而歸，皇帝出宮迎接，聲勢浩蕩，
人群中那個弱小的身影他一眼便認(rèn)了出來，他想等父皇賜封便娶了她，他怕夜長夢多?？墒?，
位高多樹敵，過慧易擇夭。背后的冷箭永遠是防不勝防，更何況是他這樣手握重兵之人，
然而遠離朝堂的他應(yīng)對權(quán)術(shù)遠不及那些整日在這皇城中搬弄是非之人。
一支冷箭已經(jīng)對準(zhǔn)馬上的秦風(fēng)，然而呼嘯而出的何止一支，目標(biāo)明確，秦風(fēng)易躲，
黍離卻躲不掉，混亂的人群中那個小身影像薄絹一般飄飄蕩蕩?！鞍㈦x！
”秦風(fēng)重踏馬背飛身而下，險險接住差一分就傾倒觸地的黍離。黍離腹部受箭雖痛，
但是心里眼里全都是這個高大英俊的男子，躺在他懷里奄奄一息，
嘴角竟然還帶著濃濃的笑意，等了兩月終于見到，怎能不高興呢。“你回……回來了，
我……我就是沒……沒忍住，偷偷跑了出來?！薄拔抑牢叶贾馈?/p>
”黍離說著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疼痛，眼淚有些不爭氣，然后就沒有了意識?！翱靷饔t(yī)！
”秦風(fēng)的聲音響徹東門長街。“黍離，你別睡、別睡，我會治好你，等你好了，
我就娶你過門，父皇快允我開府了，到時整個府邸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如若你現(xiàn)在不聽話，不醒來，那我就娶別人了，娶很多很多人，我便負(fù)了你。
”秦風(fēng)抱著黍離，放了狠話，他怎么舍得傷害她。未曾想有一天她會因他身陷險境，
從來見慣戰(zhàn)場殺伐之人，如今臉上驚魂未定，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身上銀色盔甲全都是她的血，觸目驚心?！澳恪煤莸男陌?！”黍離緊閉的眉眼微顫，
慘白的臉上卻是有笑意的?！澳闳羰遣还圆宦犜挘次倚暮莶缓??！鼻仫L(fēng)雖嘴上這么說，
心里那口氣終是松了一點點。情深時我們尚能用那樣的話去威脅一個人，那緣淺時呢，
可還有用？御醫(yī)忙里忙外，整整兩個時辰，取了箭，止了血。黍離渾渾噩噩的，沒有蘇醒。
“箭上有劇毒，她體內(nèi)的毒……”門面御醫(yī)欲言又止?！叭绾?？”秦風(fēng)緊張的問。“殿下，
恕老臣無能?！薄袄蠋?，若是您都束手無策，那天下別無他人能救她。
”秦風(fēng)降了身份幾乎是懇求的態(tài)度?！熬人⒎遣豢?，
只是……清毒保命便保不住日后的子嗣，
若是保后者雖暫時性命無礙卻不過三十……”秦風(fēng)臉色難以掩飾的暗了下來，
但無論內(nèi)心多掙扎，他必須做出抉擇的。最后秦風(fēng)保住了黍離的壽命，
在黍離不知情的情況下。只是換做是黍離她該如何選擇，秦風(fēng)不敢多想。那時生死攸關(guān)，
兩個人的心靠得那么近，恨不得融在一起的吧。只是誰曾想說過的話中也會一語成讖，
天翻地覆之時，任何誓言都無力回天。下人過來請黍離時，
黍離輕輕擦掉了臉上不知何時掛起的淚痕，無端端憶起那時，只是物是人非！
如果知道后來情變至此，她多希望那時秦風(fēng)不必保自己的壽命，好好過完那十年，
至少在她心中依然對和他之間的情愛存一分留戀，秦風(fēng)依然還是那個能為她擋下一片天的人，
即使黃泉路近她也絕不會怨恨一分。次日，黍離和秦風(fēng)高座堂上，
那女子給黍離遞了茶行了禮，面容姣好，是個可人兒。黍離萬般不愿，
還是壓制住了心中那股惡心，她至始至終都沒有再看一眼身邊坐著的這個男人，仿若無物，
自然她也看不見秦風(fēng)眼底微縮的瞳孔和緊曲成拳的左手。從她知道秦風(fēng)有意納側(cè)妃起，
黍離的心就開始一點一點的裂，最后在激烈的爭吵和無力回轉(zhuǎn)的定局中灰飛煙滅。是啊，
她無法給秦風(fēng)留后，她這輩子都沒辦法像正常女子一般兒女雙全，
所以心中的郁結(jié)一直都在的，只是前幾年并未覺得有多在意。畢竟那時秦風(fēng)是真的愛她的，
容不得府中一人說她的半句不是，他是軍中人，一向說一不二。轉(zhuǎn)醒時，身邊陪著的是他，
寸步不離的守著，許是多日辛勞，看到他緊皺眉頭趴在床沿睡著了，黍離覺得一切都值了，
只是那時她不知自己再無生育。秦風(fēng)整整瞞了她三年，
直至嫁進王府一年之后黍離才知道自己這副身軀的實況。那時秦風(fēng)總是騙她，
說她受傷身體未愈，等再將養(yǎng)些時日定能給他生個大胖小子，黍離毫無猜疑也就信了。
只是后來不知哪個閑散下人亂嚼的舌根，把不能生育的事情傳到了黍離耳朵里，她恍然大悟，
急匆匆跑去詢問秦風(fēng)，那時秦風(fēng)只是緊緊的抱著她，柔聲道：“我秦風(fēng)不稀罕王權(quán)，
也無帝位要繼承，更不管別人怎么看，這輩子就想和阿離一起，
所以娘子可不可以不胡思亂想了？”說完時還有點調(diào)皮的捏捏黍離的小臉蛋，
他說得云淡風(fēng)輕，就是怕黍離多想，黍離自然是明白的。
那個不知輕重的下人本來是要被處決的，只是黍離心軟攔住了，說是積些陰德，
便放逐出府了事。夜里總是眠淺，還時不時想起和秦風(fēng)成婚后的這八年，
如今是怎的走到這般田地，她自己都未解，只是如今他身側(cè)另有他人，她房門冷清，
連身邊伺候的下人都略覺惰慢了，但礙于她是正宮主子，又不敢表現(xiàn)過于明顯，
黍離也不甚在意，鬧了一年，最后終是把情分耗盡罷了，她也累了。
這之后秦風(fēng)還是時常出巡軍防，一去便是月余，常常三四月不著家，
但著與不著于黍離又有何分別呢，新人總是新鮮的不是，回來了黍離也不待見的，
自然他也識趣，便也不來了。這日，不知怎么的，秦風(fēng)一回來便直直往黍離這里來，
下人都來不及通報，反應(yīng)過來時他前腳就已經(jīng)踏進去了，黍離也不睬他，
自顧的繼續(xù)著手里的丹青，她喜歡丹青也擅丹青的。曾把秦風(fēng)描得栩栩如生，未嫁入王府前，
也總是難見著秦風(fēng)，他要么在宮里要么在偏遠防營，想他時就著印象中的樣子描丹青，
父兄知道她的心思也曾旁敲側(cè)擊提醒過，只是未曾見效，便也不再反對。
那時她時常把自己關(guān)在房中，對著畫像傾訴衷腸，也怨過他，但更多的是擔(dān)心和思念。
秦風(fēng)見她居然連頭都未曾抬起看自己一眼，心中火氣莫名上竄，但又找不到發(fā)泄口，
心里憋著一股氣，悶得很，揮手退了下人。“如此氣沖沖的跑來我這，
可是熙美人伺候得不盡如意？”她眉頭輕挑，仍是不抬頭。陌瑤，姓熙，
黍離知曉的也僅此而已。何家何戶何出生她一概不感興趣，就像她恨的也只是秦風(fēng)而已。
熙美人，極具諷刺意味，美人這種稱呼乃煙花之地多用，
向來嫁為人婦后均是以夫君的姓氏相稱，如她秦王妃、秦氏，黍離心里冷笑著，
面上不動聲色。秦風(fēng)聽了她這句熙美人后臉色反而緩了些，欺身靠近，
感覺到異樣黍離一抬頭就碰到了近在咫尺的臉，嚇得她身子不由往后挪，
重心不穩(wěn)就從圓凳后倒了下去，黍離心里把秦風(fēng)罵了一遍：神經(jīng)病。
不想腰身被他大掌一攬一帶，整個人就歪歪的跌到他懷里，
這使得黍離整個人都差點暴跳起來，只是奈何他身軀強壯豈是她這女子能抗的。“秦風(fēng)，
你發(fā)什么什么神經(jīng)？放開。”黍離掙扎著，然而紋絲不動。
“你難得回來一次不陪你的熙美人，來我這作甚？”“……”他也不答。見他無動于衷，
黍離氣急了，張口就對他手背一咬，用了狠勁，見了血，秦風(fēng)心口一緊，眉頭微皺，
也就松了禁錮她的那只手?！爱?dāng)真如此恨我？”秦風(fēng)垂下眼眸沉沉開口，也不去管手上的傷。
“不敢。自古男人三妻四妾，夫綱妻禮，是我自己看不清，你只是隨了大流，
我終是異想天開。”黍離脫離了他的禁錮，退得遠遠的，像躲瘟疫般避之不及。
“我……不曾……”秦風(fēng)剛開口，卻不知道怎么說?！白怨拍笐{子貴，我自然也是一樣的，
既然我命該如此，我認(rèn)了，只是求你別再莫名其妙的來攪我擾我，
其他的我全當(dāng)瞎了聾了啞了?！笔螂x說得決絕，聲音里藏不住的微顫，她好怕自己心軟，
怕自己念舊情，寧可就這樣狠狠的鑿開一條大鴻溝，從此涇渭分明誰也別逾越。
秦風(fēng)眼底又暗了幾分，藏在袖子里的手曲成拳半分沒松開，終是走了出去。
用盡力氣逼退了他，黍離整個人也軟倒在地。不知道什么時候下人進來扶起了自己，
也不知道桌子上的丹青被染成什么樣，黍離只是覺得腦子里很空，好像什么都記不起來，
卻還是隱隱作痛，難受得很。大吵一架，整個人都很無力，晚膳也沒了胃口，
黍離早早的就歇下了，只是怎么也睡不著，
一想到他如今就算在這里受了氣就能去側(cè)房得到寬慰，定是不會如她一般輾轉(zhuǎn)難眠，
想著想著黍離越發(fā)無力的清醒。不知過了多久，黍離開始迷迷糊糊，
但當(dāng)房門被推開時一瞬間就被驚醒了，她嚇得坐起來，外面伺候的下人竟無一人警覺，
黍離摸索點了燈，褐黃的燈光搖曳，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搖晃著向她走來，
一股濃濃的酒味撲鼻?！鞍㈦x……”秦風(fēng)略微搖晃?！扒仫L(fēng)，你……”黍離頓時全醒了。
不知道今日秦風(fēng)抽什么風(fēng)，白天跑來鬧一頓（額全程其實是黍離鬧了一頓），
晚間又醉酒微醺的來，究竟想做什么?！澳憔烤瓜敫墒裁矗俊笔螂x跟他站著有距離?！鞍㈦x，
你怨我，我知道你怨我，你不能母憑子貴，那我陪你夜夜笙歌，可好？”秦風(fēng)真的醉了，
曾經(jīng)多么矜持的一個人，現(xiàn)在這種葷話都說出口了，他一個跨步就捉住了黍離的手，
任黍離怎么甩都甩不開?！澳惘偭?？”黍離怒了，也不知道是怒自己還是怒秦風(fēng)，
抬起手毫不猶豫就給他一記耳光，聲音響起時都愣住了，黍離敢打他，第一次。
秦風(fēng)微醺的眼眸暗了暗，又深邃了幾分，用力一拉黍離整個人就被拽到懷里了。
隨后就打橫抱起，朝著臥床走去，黍離眼里是驚恐的，她多希望秦風(fēng)愛自己，
但是絕不是這種情況下。黍離被欺在身下動彈不得，他低下頭和她鼻息相對，
如此秦風(fēng)只是定定看著她，一句話都沒有。“秦風(fēng)，你要找的是熙美人，你醉了，
走錯了地方?！笔螂x腦子有點懵了，忽然想起他的新寵熙陌瑤，或許他能清醒。
秦風(fēng)又是定定看著她，這個女人真的這么恨他嗎？就這么討厭他，已經(jīng)到了厭惡的地步了嗎？
聽到她還不合時宜的提到別人，心里頓時又冒出火來，也就不管不顧欺身而上，
堵住了她的嘴，免得又說些什么不中聽的。秦風(fēng)畢竟是征戰(zhàn)沙場的人，
不用什么力氣就足夠壓制黍離，任她怎么掙扎都沒用。一手捉住她那張牙舞爪的手，
一手除去礙事的衣物，片刻兩個人均坦誠相待。黍離滿臉緋紅，又是氣憤又是羞澀，
雖然對她來說床笫之事并不陌生，但是從兩人爭吵至今已是半年過去，
在多次的針鋒相對后秦風(fēng)很識趣的不再擾她。如今趁著酒勁這等事都做得理所當(dāng)然，
在他胡作非為不管不顧弄疼她時，黍離迎頭在他肩頭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直到嘴里有一股血腥味沖鼻才松口，身上的痛并沒有讓他遲疑半分，那就都疼著吧。
被他折騰得渾身發(fā)麻四肢發(fā)酸無力，黍離也就不動了，床榻上凌亂不堪也懶得去管，
連動一動手指頭都覺得費勁?！鞍㈦x，你乖乖的……”事后，
秦風(fēng)在她耳邊迷糊的說了這么一句，本來就身心俱疲蜷縮著的黍離聽了頓時全身就僵住了，
然后瞬間就淚流滿面。他要她乖乖的、聽話的，可是她做不到，她醋意那么大，
眼里半點容不得沙子。這次她打翻了一大缸醋壇子，撒得滿王府都是，
最后還是自己收拾好了，如今相安無事又來招惹自己，黍離是恨他的，毋庸置疑?！扒仫L(fēng)，
你好狠的心。”這次她臉上沒有笑意，全是淚，和支離破碎的心。秦風(fēng)似乎未聞，
伸過手一把把她扯到懷里就呼吸均勻，沒了動靜。次日醒來渾身酸痛，
整個人都好像被馬車碾過一樣。那個昨晚發(fā)酒瘋的人早沒了蹤影，
黍離在下人小心翼翼的眼光中照常起居過日子。是，
昨晚那樣的情形自己跟那勾欄女子又有何區(qū)別，都是秦風(fēng)賜的，確是狠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