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清晨的陽光，暖融融地透過窗欞，在光潔的木地板上投下?lián)u曳的光斑。
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像一場無聲的微光之舞。
林夏慵懶地蜷在客廳柔軟的米白色沙發(fā)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塊早已干硬發(fā)黃的橡皮擦。
它很小，邊緣被磨得圓潤，上面用稚嫩的藍色圓珠筆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江”字。
歲月剝蝕了它的棱角，卻未能磨滅那深嵌其中的印記。窗外，
幾只麻雀在繁茂的香樟枝葉間跳躍啁啾，鳴聲清脆，帶來一種近乎透明的安寧。
鑰匙在鎖孔里發(fā)出輕微而熟悉的轉(zhuǎn)動聲。門開了，江遠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他穿著熨帖的淺灰色襯衫，袖口隨意地挽到手肘，臂彎里搭著西裝外套，
另一只手里拎著一個印著“老王家”字樣的紙袋，熱騰騰的食物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沖淡了清晨微涼的空氣?！跋南模俊彼麊玖艘宦?，聲音帶著工作一夜后的微啞，
目光精準地投向沙發(fā)角落，“又在翻你那個寶貝盒子了？”。林夏像被驚擾的小動物，
下意識地把橡皮攥進手心，藏到身后，仰起臉，
綻開一個比窗外陽光還要明媚的笑容：“回來啦？今天老王家的豆?jié){是不是又排長隊了？
”江遠沒戳穿她的小動作，只是走過來，把溫熱的紙袋放在沙發(fā)旁的小圓幾上，
食物的暖意透過紙袋熨帖著桌面。他俯身，很自然地撥開林夏額前幾縷有些凌亂的碎發(fā)，
指尖帶著外面沾染的一絲晨露的微涼，輕輕拂過她的皮膚。“嗯，排了十幾分鐘。灌湯包，
你喜歡的鮮肉餡兒，還有甜豆?jié){，多加糖。”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頓了片刻，
像在描摹一幅珍愛的畫，然后才直起身，“我去換件衣服。”他轉(zhuǎn)身走向臥室，
背影挺拔而沉穩(wěn)，像一株扎根深厚的樹，習慣了為她遮擋所有風雨。林夏的目光追隨著他，
直到房門輕輕合上，才緩緩松開緊握的手掌。
那塊小小的、刻著“江”字的橡皮安靜地躺在手心，帶著她掌心的微溫。
小學(xué)一年級的某個下午，空氣悶熱得仿佛凝固了，窗外蟬鳴聒噪。
小小的林夏翻遍了那個印著卡通兔子圖案的鉛筆盒，急得鼻尖冒汗，
幾乎要哭出來——她的新橡皮又不見了，她幾乎能想象到回到家媽媽責備的眼神。“喏。
”旁邊伸過來一只小手，捏著一塊嶄新的、帶著清新橡皮香氣的白色方塊。是她的同桌江遠。
他表情平淡，好像只是遞過來一張普通的紙片，但那清澈的眼睛里，
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拔摇绷窒奈宋亲?，有點不好意思。“拿著吧。
”江遠把橡皮放在她攤開的練習本上，發(fā)出輕微的“啪”聲。
他拿起自己那把小小的折疊鉛筆刀，又從自己鉛筆盒里拿出一塊稍舊的橡皮。
“我?guī)湍惆研碌那行↑c，不容易丟?！苯h低著頭，神情專注得近乎嚴肅，
小刀小心翼翼地劃過橡皮表面，細小的碎屑簌簌落下。林夏屏住呼吸，
看著那塊嶄新的橡皮在他手下被均勻地分成兩半。就在這時，刀鋒不知怎么一滑，
在他左手食指的指腹上劃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鮮紅的血珠立刻沁了出來?！把?！
”林夏驚呼。江遠卻只是眉頭極輕微地蹙了一下，飛快地把受傷的手指縮回掌心攥緊，
另一只手把那半塊帶著銳利切面的新橡皮推到她面前，聲音依舊平靜：“沒事！給。
”那道小小的傷痕，后來變成了他指腹上一個難以消退的白色印記。
而那半塊帶著銳利切面的橡皮，也成了林夏童年記憶里最清晰的一道微光。思緒被拉回，
林夏的目光落在無名指上那枚簡潔的鉑金戒指，戒圈溫潤的光澤在晨光里流淌。
她輕輕摩挲著它，指尖仿佛還能感受到不久前民政大廳里的喧囂與心跳。那一天，陽光熾烈，
金線般鋪滿了民政局大廳光潔的地面。
空氣里混雜著各種聲音——興奮的低語、緊張的輕咳、工作人員公式化卻透著祝福的詢問。
林夏穿著一條特意挑選的白色棉麻連衣裙，手心微微汗?jié)瘢?/p>
被江遠干燥溫暖的大手緊緊包裹著。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掌心傳來的穩(wěn)定脈動，一下，
又一下，敲擊著她的心弦。攝影師是個爽朗的中年人，指揮著他們調(diào)整姿勢：“新郎官兒，
頭再靠近新娘一點！對，笑！哎，笑得自然點兒，看鏡頭！好嘞！”閃光燈“咔嚓”一聲，
刺目的白光短暫地吞噬了視野。林夏下意識地瞇了一下眼，就在這瞬間，
她眼角的余光瞥見江遠垂在身側(cè)、正要去接工作人員遞過來的結(jié)婚證書的左手。
江遠的無名指根部，那道童年削鉛筆留下的、經(jīng)年累月早已變成一道淺白細線的舊傷痕，
在熾亮的燈光下，異常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簾，像一枚跨越了漫長時光，
終于抵達終點的印記。那傷痕與他手指上即將佩戴的戒指，
奇異地重疊在她此刻模糊的視線里。工作人員笑著將兩個沉甸甸的紅本遞給他們。江遠接過，
轉(zhuǎn)身，鄭重地將其中的一本放進林夏微微顫抖的手中，他沒有立刻去看那鮮紅的封皮，
而是輕輕托起她的左手。冰涼的金屬戒圈觸碰到她的指尖，帶著他指尖的溫熱，
然后被穩(wěn)穩(wěn)地、緩緩地推進她的無名指，直至指根，嚴絲合縫?！傲窒模?/p>
”他低聲喚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只落入她的耳中。“我的了。
”江遠的眼睛深邃，專注地凝視著她，
里面翻涌著一種沉淀了二十年的、厚重到幾乎讓她窒息的溫柔與篤定。
那目光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她牢牢地、安全地網(wǎng)羅其中。
林夏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從心臟直沖上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才沒讓淚水當場滾落。
她拿起屬于江遠的戒指，學(xué)著他的樣子，托起他的左手，當戒指滑過他指節(jié)，
穩(wěn)穩(wěn)套牢在那道舊傷痕之上時，她抬起頭，迎上他等待的目光，
綻開一個帶著淚光的燦爛笑容：“嗯，我的了?！?，聲音帶著一點哽咽，卻無比堅定。
人群的喧鬧、相機的快門聲、窗外的車水馬龍，在這一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世界被濃縮在他們緊扣的十指之間，濃縮在那兩枚交相輝映的指環(huán)上。
婚后的日子像一泓溫吞的水，流淌在每一個細碎的晨昏里。他們租住的小公寓不大，
卻處處被兩人共同生活的氣息填滿。玄關(guān)處并排擺放的拖鞋，
陽臺上幾盆綠意盎然的吊蘭（江遠負責澆水，林夏負責給它們起古怪的名字），
冰箱門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便利貼——“牛奶喝完啦！記得買！
”、“晚上想喝玉米排骨湯~”、“夏夏，加班晚歸，飯在鍋里熱著，不用等我”。
空氣里常年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陽光、洗衣液和家常飯菜的溫暖味道。江遠依舊習慣早起，
無論前一晚加班到多晚，第二天清晨，他總能準時在廚房里忙碌。小小的空間里，
蒸鍋的白色水汽氤氳上升，發(fā)出輕微的“噗噗”聲，
平底鍋里煎蛋的滋滋聲和面包機彈出烤得焦黃吐司的“叮”聲，
交織成最平凡也最動人的晨曲。
他總是會把林夏最喜歡的豆?jié){倒進那只印著小熊圖案的馬克杯里，溫度剛好入口。而林夏，
則成了江遠加班深夜里的那盞守候的燈。無論多晚，只要他發(fā)信息說“在路上了”，
客廳那盞溫暖的落地燈總會亮著。有時她會蜷在沙發(fā)上看著無聊的綜藝等他，
更多時候則是趴在餐桌上睡著了，
手邊還放著一碗溫在保溫墊上的、她親手煮的糖水或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廚房里，
她學(xué)著做的幾道菜譜被翻得起了毛邊，旁邊還貼著“第一次嘗試，失敗”、“第二次，
鹽放多了，但江遠說好吃（騙子）”之類的備注。生活像一條平穩(wěn)的河，
日復(fù)一日地向前流淌，直到那個尋常的午休時間。
公司茶水間里彌漫著速溶咖啡和廉價茶包的混合氣味。林夏剛接了一杯溫水，
喉嚨里突然涌上一陣難以抑制的奇癢。她側(cè)過身，用手帕捂住嘴，壓抑地咳了幾聲。
起初以為是空調(diào)太干，可那癢意卻頑固地糾纏不去，咳嗽越來越劇烈，
肺腑深處傳來一種被撕扯的鈍痛?！翱瓤瓤取绷窒膹澫卵?，身體因劇烈的咳嗽而顫抖，
一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腥臭猛地沖上喉嚨。她慌忙攤開捂著嘴的米白色手帕，
純棉的柔軟布料中央，赫然暈開一小團刺目的猩紅，像雪地里驟然綻開的罌粟，
邊緣還帶著濕潤的黏連感。時間仿佛瞬間凝滯，
茶水間里飲水機輕微的制水聲、遠處同事模糊的談笑聲，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
變得遙遠而空洞。只有手帕上那抹不斷洇開的紅，猙獰地占據(jù)了她全部的視野，
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宣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轟鳴。
攥著手帕的指尖冰涼，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連帶著薄薄的布料也在簌簌輕響，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猛地將染血的手帕攥緊，揉成一團，
死死地攥在汗?jié)竦氖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軟肉里，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強迫自己冷靜。
不能慌。絕對不能在這里失態(tài)，她抬起頭，目光飛快地掃過茶水間門口——還好，沒人進來。
幾乎是憑著一種本能的求生意志，她挺直了背脊，快步走向洗手間，
反鎖隔間門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里格外響亮。她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流嘩嘩作響，
她將手帕浸入水中，用力揉搓，看著那刺目的紅色在清水的沖刷下迅速變淡、暈開，
最終化為一縷縷淡粉色的水痕，旋轉(zhuǎn)著消失在下水口。米白色的手帕上，
只留下一片不規(guī)則的、被水浸透的深色濕痕，像一塊丑陋的胎記。她掬起冷水，
一遍遍地潑在臉上，刺骨的涼意讓她混亂的頭腦有了片刻的清明。抬起頭，
鏡子里映出一張濕漉漉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卻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眼底是無法掩飾的巨大驚惶和茫然。
“沒事的……可能只是太累了……上火……”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喃喃低語，聲音干澀發(fā)顫。
她強迫自己扯動嘴角的肌肉，試圖擠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容。一次，失敗，
鏡子里的人像哭。兩次，僵硬得像戴了面具，
三次、四次……直到嘴角的弧度終于勉強固定在一個看似正常的、甚至有些夸張的上揚狀態(tài)，
盡管那雙眼睛里，恐懼的底色濃得化不開。深吸一口氣，再緩緩?fù)鲁?，她抽出紙巾?/p>
仔細擦干臉上的水漬，整理好微亂的頭發(fā)和衣領(lǐng)。再次看向鏡子時，那張臉除了過分蒼白，
似乎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她攥著那塊濕漉漉、冰涼的手帕，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走出了洗手間。午后的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照射進來，明晃晃的一片，
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氐阶约旱墓の?，打開電腦屏幕，密密麻麻的報表數(shù)據(jù)跳動著。
她機械地移動鼠標，點擊，輸入，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到位，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
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襯衫，早已被一層冰冷的虛汗浸透，緊貼著皮膚。下班回到家，
鑰匙插進鎖孔轉(zhuǎn)動的聲音響起時，林夏正坐在客廳的飄窗上，
望著外面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發(fā)呆。聽到開門聲，她幾乎是彈跳起來，臉上瞬間堆起笑容，
迎向門口?！盎貋砝?？今天累不累？”她接過江遠脫下的外套，動作自然流暢。
江遠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斑€好！你呢？
臉色怎么看著好像不太好？”他伸手，溫熱干燥的掌心習慣性地探向她的額頭。
林夏心頭一跳，身體下意識地微微后仰，巧妙地避開了他的手，笑容加深，
帶著點嗔怪：“哎呀，都說了就是有點感冒嘛！下午好多了！快去洗手，我都餓了！
”晚餐是林夏做的，簡單的三菜一湯，熱氣騰騰，香氣撲鼻。林夏坐在餐桌前，
看著自己面前那份特意煎得嫩滑的牛排，胃里卻像塞了一塊沉重的冰，毫無食欲，
甚至隱隱翻騰著惡心。她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塊，放進嘴里，努力咀嚼著。
平時鮮嫩多汁的牛肉，此刻味同嚼蠟，難以下咽。她強迫自己小口小口地吃著，
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咀嚼的動作，試圖掩飾喉頭的緊澀和胃部的抗拒。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臉頰卻因為用力壓抑反胃的感覺而泛起一種不正常的潮紅。“怎么了？”江遠的聲音響起，
帶著關(guān)切，他放下了自己的餐具，目光落在林夏幾乎沒動過的牛排上，
又移到她潮紅的臉頰上，眉頭微微蹙起，“胃口還是不好？臉怎么這么紅？”他再次伸手，
這次動作更快，帶著不容拒絕的力度探向她的額頭。林夏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她皮膚的瞬間，她猛地向后一仰頭，同時夸張地笑出聲，
伸手輕輕拍開他的手：“哎呀，都說了沒事！可能暖氣開得太足了！別瞎擔心！
”她的笑聲清脆，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快吃你的，涼了就不好吃了?！?。
林夏低下頭，又狠狠切下一塊牛排，幾乎是囫圇地塞進嘴里，用力地嚼著，
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借此掩飾自己劇烈的心跳和幾乎要控制不住的顫抖。深夜，萬籟俱寂，
江遠靠坐在床頭，筆記本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線條分明的側(cè)臉。他處理完最后一份郵件，
合上電腦，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眉心。身旁，林夏似乎已經(jīng)睡熟了，呼吸均勻綿長。他側(cè)過身，
習慣性地想替她掖好被角。就在他動作的瞬間，林夏放在枕邊的手機屏幕倏地亮了一下，
幽藍的光在黑暗中一閃而逝。那光亮似乎驚擾了她，她無意識地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手機順勢滑落到床沿。江遠的手停在半空。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輕輕探身，
小心翼翼地拾起那部手機，準備放回她的枕邊。指尖無意中觸碰到了冰涼的屏幕，
屏幕竟瞬間亮了起來——她忘了鎖屏。一條瀏覽器的歷史記錄推送，
毫無遮攔地跳入了他的眼簾：【小細胞肺癌晚期生存期及癥狀詳解】。江遠的呼吸猛地一窒。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
發(fā)出沉悶而巨大的聲響。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全部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
留下徹骨的冰冷。小細胞肺癌……晚期……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
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記。他死死地盯著那行字，大腦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
他猛地回過神，幾乎是屏住呼吸，指尖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
飛快地點開了瀏覽器的歷史記錄頁面。一條條觸目驚心的搜索記錄，
赤裸裸地陳列在他眼前：【持續(xù)咳嗽帶血絲是什么原因？
早期篩查項目】【小細胞肺癌擴散速度】【晚期癌癥患者疼痛管理】【如何對家人隱瞞病情？
】【安寧療護選擇】……每一條記錄，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扎進他的心臟。
驟減的食量、深夜對著手機屏幕的長時間發(fā)呆……所有的碎片瞬間被這殘酷的真相串連起來，
拼湊出一幅他不敢直視的絕望圖景。他猛地攥緊了手機，冰冷的金屬外殼硌得掌心生疼，
他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林夏背對著他的、蜷縮的身影上。黑暗中，她的肩膀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看起來如此單薄脆弱。一股巨大的、滅頂?shù)目只藕托耐此查g攫住了他，幾乎讓他窒息。
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迅速彌漫開一股濃重的鐵銹味，
才勉強壓制住喉嚨里即將沖出的哽咽。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fù)鲁觯?/p>
試圖平復(fù)那幾乎要撕裂胸膛的痛楚。然后，他用顫抖的指尖，
點開歷史記錄頁面的“清除”選項，毫不猶豫地按下了“全部清除”。
幽藍的屏幕光映著他蒼白的臉和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唇。做完這一切，
他輕輕地將手機放回林夏的枕邊，動作輕得如同對待一片羽毛。他躺下來，
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睜大眼睛望著漆黑一片的天花板。黑暗中，身旁林夏均勻的呼吸聲，
此刻聽在他耳中，卻像生命流逝的倒計時，一聲聲，沉重地敲打著他的神經(jīng)。
淚水無聲地涌出眼眶，順著太陽穴滾落，迅速洇濕了枕套，留下一片冰涼的濕痕。但這一次，
他沒有放任自己在絕望中沉溺太久。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把，
瞬間照亮了他混亂的思緒：必須立刻行動！不能等！清晨的陽光尚未完全驅(qū)散夜的涼意，
林夏是被一種異樣的、沉重的凝視感驚醒的。她睜開眼，
發(fā)現(xiàn)江遠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廚房忙碌，而是穿戴整齊地坐在床邊，
正深深地、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他的眼睛里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眼下是濃重的青黑，
嘴唇緊抿著，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冷硬的石頭。那眼神里交織著濃得化不開的擔憂、恐懼，
還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不容置疑的決絕。“夏夏”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仿佛一夜之間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沉重，“醒醒，我們今天必須去醫(yī)院。
”林夏的心猛地一沉，睡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強自鎮(zhèn)定，
扯出一個慣常的、帶著點迷糊的笑容：“嗯？怎么了？這么嚴肅……我沒事啊，
就是還有點小感冒……”“我看到了！”江遠打斷她，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在林夏心上。
他伸出手，不是去探她的額頭，而是緊緊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冰涼的手，
力道大得讓她感到疼痛?！白蛲怼愕氖謾C……我看到了你的搜索記錄。
”他艱難地吐出那幾個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巨大的痛楚，“夏夏，我……我很害怕。
算我求你，我們?nèi)メt(yī)院好嗎，做個全面檢查，現(xiàn)在就去?！彼哪抗馑浪梨i住她，
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和不容拒絕的強硬。林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抽回手，
像被燙到一樣，身體下意識地向后縮，眼神慌亂地躲閃著江遠的目光，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尖銳的抗拒和委屈：“你偷看我手機？！江遠！你不信任我？”淚水瞬間涌了上來，
她用力眨著眼，試圖讓它們看起來更真實?！澳恰鞘菐屯虏榈?！
她媽媽身體不太好……我，我就是好奇多看了看！”她的語速飛快，邏輯混亂，
帶著明顯的慌亂，“我自己的情況我知道！就是最近壓力大，感冒一直沒好透！
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好多了嗎？！”她努力挺直背脊，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有說服力，
但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無法掩飾的驚惶出賣了她?！翱妊彩菈毫Υ?？
胃口差到幾乎不吃東西也是感冒沒好透？”江遠的聲音低沉而壓抑，
帶著壓抑的怒火和深切的痛心，“夏夏，別騙我！也別騙你自己！我們必須去醫(yī)院！
”他再次伸手想去拉她。“別碰我！”林夏猛地揮開他的手，聲音帶著哭腔，
身體因激動和虛弱而微微顫抖?！拔也蝗ィ∥揖褪遣蝗メt(yī)院！我討厭那里的味道！我害怕！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江遠，你非要逼我嗎？你非要我現(xiàn)在就崩潰給你看嗎？
”她淚如雨下，將頭深深埋進膝蓋，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哭得撕心裂肺，
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抗和崩潰般的哭泣，像一盆冰水，
瞬間澆熄了江遠心中因恐懼而升騰起的強硬。他僵在原地，
看著眼前哭得渾身發(fā)抖、脆弱不堪的愛人，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復(fù)揉捏。他深愛她，
尊重她，不愿強迫她做任何讓她恐懼痛苦的事。她的眼淚和那句“你非要逼我嗎”，
像一把鈍刀，狠狠割在他的心上?！跋南摹彼穆曇羲查g軟化下來，充滿了無措和痛苦，
之前的決絕蕩然無存。他蹲在床邊，小心翼翼地靠近她顫抖的肩膀，卻不敢再觸碰。
“別哭……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我只是太擔心了……”林夏抬起淚眼朦朧的臉，
抓住江遠最后一絲心軟，哽咽著，
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懇求：“江遠……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相信我，真的沒什么大事。
可能就是胃炎或者……或者支氣管有點問題。再給我一點時間……就兩周，好不好？
等我把手頭這個項目忙完，我保證……我保證乖乖跟你去醫(yī)院，做最全面的檢查！好不好？
”她緊緊抓住他的衣袖，眼神里充滿了哀求和保證。“現(xiàn)在去，
我心理壓力太大了……我受不了……”江遠看著她紅腫的眼睛里那卑微的乞求，
看著她蒼白臉上未干的淚痕，聽著她帶著哭腔的保證，心中那根名為“堅持”的弦，
終于痛苦地、無奈地松動了。巨大的恐懼和理智告訴他不能等，但面對她此刻的脆弱和眼淚，
他無法再強硬下去。他內(nèi)心深處，又何嘗不存著一絲渺茫的僥幸？
萬一……萬一是她說的那樣呢？他頹然地垂下肩膀，像一座瞬間被抽去脊梁的山。他伸出手，
極其輕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動作帶著無盡的疼惜和妥協(xié)的疲憊，
聲音沙啞而沉重：“……好，就兩周，夏夏，你答應(yīng)我，一定要好好的。
有任何一點點不舒服加重，哪怕一點點，立刻告訴我，我們馬上去醫(yī)院！
不許再瞞著我任何事！聽見沒有？”林夏用力點頭，撲進他懷里，緊緊抱住他，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悶悶地傳來：“嗯！我答應(yīng)你！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謝謝你，
江遠……”這場深夜與清晨的交鋒，以林夏的眼淚和“保證”暫時獲勝告終。然而，
妥協(xié)的達成，并未帶來絲毫輕松，江遠的心像被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地墜著。
他變得更加沉默，目光卻像探照燈一樣，時刻追隨著林夏。
林夏也開始了更加艱難的表演——她強打精神，努力多吃幾口飯，
哪怕胃里翻江倒海也要咽下去，然后對著江遠露出“你看我能吃”的笑容。
她偷偷用更強的止咳藥壓制咳嗽，實在忍不住了就躲進衛(wèi)生間，用毛巾死死捂住嘴，
不讓聲音傳出來。她甚至在手機里偽造了和“同事”討論其母親病情的微信聊天記錄，
以備江遠再次起疑時“證明”搜索記錄的來源。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
都耗盡了她的心力，身體像被掏空的殼，在勉力維持著脆弱的平衡。江遠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汗；看到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更加蒼白的臉色和微微紅腫的眼眶；看到她偶爾對著窗外失神時，
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絕望。他知道她在“演”，在努力維持那個“沒事”的假象。
他的心在滴血，卻只能配合著這令人心碎的雙簧，
小心翼翼地不去戳破那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他私下里瘋狂地查閱資料，
聯(lián)系當醫(yī)生的同學(xué)咨詢，預(yù)約著兩周后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專家號。每一天的等待，
都像在滾燙的刀尖上行走。時間在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和刻意的粉飾中滑過。林夏的身體，
像一件在風雨中飄搖的舊瓷器，表面的釉彩在努力維持著光潔，
內(nèi)里的裂紋卻在悄無聲息地蔓延、加深?？人宰兊酶宇l繁且難以壓制，
手帕上的紅痕越來越觸目驚心。飯量銳減得驚人，曾經(jīng)能輕松吃完江遠做的一大盤意面，
如今對著小半碗米飯都顯得力不從心。她總是坐在餐桌前，努力地拿起筷子，夾起一點點菜，
在碗里撥弄許久，才能勉強送入口中，咀嚼的動作緩慢而艱難，
像是在完成一項異常艱巨的任務(wù)。原本就纖細的身形，如今更是瘦得脫了形，
寬松的家居服穿在身上，空蕩蕩地晃著，鎖骨和肩胛骨的輪廓清晰地凸現(xiàn)出來，
像兩片脆弱的蝶翼。最明顯的是臉色，那曾經(jīng)健康紅潤的臉頰，
如今只剩下一種不見天日的、紙一樣的慘白，缺乏任何血色。顴骨因為消瘦而顯得格外突出，
眼窩也深陷下去，襯得那雙依舊努力維持著笑意的眼睛格外的大，也格外的空洞。
只有偶爾在劇烈的咳嗽之后，或者用力吞咽食物時，
臉頰上才會反常地泛起兩團病態(tài)的、不自然的潮紅，如同回光返照般，轉(zhuǎn)瞬即逝。
江遠沉默地目睹著這一切，他看著她強撐著笑容說“今天胃口不錯”，
看著她深夜在衛(wèi)生間壓抑著咳嗽直到聲音嘶啞，看著她對著鏡子，
一遍遍練習著“若無其事”的表情。他不再提去醫(yī)院的事，仿佛接受了她的借口，
只是默默地把預(yù)約好的專家號信息存在手機最深處。他眼底的陰影越來越重，
紅血絲像蛛網(wǎng)般蔓延。他做飯更加用心，變著花樣煮粥、燉湯，
試圖找出一樣她能多吃一口的食物。他會在她劇烈咳嗽時，默默遞上一杯溫水和藥片，
盡管他假裝知道那只是普通的止咳藥。在她假裝“不小心”打翻水杯弄濕手帕時，
他會立刻拿來干凈的替換，然后不動聲色地將那團濕漉漉的、帶著可疑深色的布團收走清洗。
他變得更加沉默，目光卻像一張無形而堅韌的網(wǎng)，時刻籠罩著她。每當她背過身去，
他凝視著她背影的眼神，都沉重得如同背負著整個世界的哀傷。深夜，
當她終于疲憊地陷入淺眠，他會小心翼翼地靠近，指尖帶著無盡的憐惜和絕望，
極輕極輕地拂過她冰涼的手背，或是落在她瘦削的肩頭，
感受那微弱得仿佛隨時會中斷的生命脈動。每一次觸碰，都像是在確認她還在，
還在他的身邊。這種無聲的折磨像鈍刀割肉，一點點消耗著江遠所有的意志力，
將他推向爆發(fā)的邊緣。終于，在一個飄著細雨的周末清晨，這場沉默的拉鋸走到了盡頭。
林夏坐在餐桌前，面前放著一碗江遠剛熬好的、熱氣騰騰的魚片粥。她拿起勺子，
舀起一點點，送進嘴里，粥熬得很爛，魚片鮮嫩，幾乎是入口即化。然而，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毫無預(yù)兆地翻涌上來，喉嚨口一陣痙攣?！皣I……”她猛地捂住嘴，
身體劇烈地前傾，勺子“哐當”一聲掉在碗里，濺起幾滴滾燙的粥液。
劇烈的干嘔讓她瞬間臉色煞白，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整個人蜷縮在椅子上，
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江遠正背對著她在廚房清洗砧板，聞聲猛地轉(zhuǎn)過身。
看到林夏痛苦蜷縮的樣子，他瞳孔驟縮，一個箭步?jīng)_了過來?！跋南模?/p>
”他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肩膀，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變調(diào)。林夏說不出話，
只是痛苦地搖著頭，身體篩糠般抖著，每一次干嘔都耗盡她本就所剩無幾的力氣。
江遠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撕扯著。
連日來積壓的恐懼、焦慮、無能為力的痛苦，在這一刻徹底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他看著她蒼白如紙的臉和痛苦蜷縮的身體，所有的偽裝和小心翼翼都被碾得粉碎?！皦蛄?！
”他低吼出聲，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他不再猶豫，猛地彎腰，
一把將蜷縮在椅子上的林夏打橫抱了起來。她的身體輕飄飄的，幾乎沒有重量，
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枯葉。這個認知讓江遠的心再次狠狠一沉。
“放開我……江遠……我沒事……”林夏虛弱地掙扎，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哭腔。“閉嘴！
”江遠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狠厲。他抱著她，
大步走向玄關(guān)，甚至顧不上給她拿一件外套，只抓起鞋柜上的車鑰匙。
他每一步都邁得又急又穩(wěn)，手臂卻將她抱得死緊，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
用盡一切力量去對抗那無形的死神。冰冷的雨絲打在車窗上，蜿蜒流下，
車廂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林夏裹著江遠匆忙從后座扯過來蓋在她身上的薄毯，
蜷縮在副駕駛座上，臉轉(zhuǎn)向窗外，看著模糊的雨景飛速倒退。她不再掙扎，也不再說話，
身體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別的。江遠緊握著方向盤，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手背上青筋凸起。他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堅硬的巖石，
目光死死盯著前方被雨刮器不斷掃開又模糊的前路，仿佛那是通往地獄的入口。
每一次紅燈的停頓，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車子在醫(yī)院急診門口粗暴地停下，車輪碾過積水，
濺起一片水花。江遠熄了火，解開安全帶，動作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他側(cè)過身，
不由分說地再次將林夏抱出車外，冰冷的雨點瞬間打濕了他們的頭發(fā)和肩膀。
“江遠……我自己走……”林夏的聲音微弱地傳來，帶著一絲哀求。江遠恍若未聞，抱著她，
徑直沖進急診大廳。
刺鼻的消毒水味、嘈雜的人聲、閃爍的電子屏……一切混亂的感官刺激撲面而來。
他將林夏輕輕放在候診區(qū)的椅子上，動作帶著最后的輕柔，隨即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掛號窗口，
背影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掛號、繳費、等待分診……江遠像一個沉默高效的機器，
辦理著一切手續(xù)。他拿著分診單回來時，林夏依舊蜷在冰冷的塑料椅上，臉色慘白，
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了這具殘破的軀殼?！白?，去診室?！彼紫律?，
試圖扶起她。林夏卻猛地瑟縮了一下，抬起眼看他。那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抗拒，
還有一絲……深深的愧疚。“不……”她搖著頭，嘴唇哆嗦著，
“我們回去……江遠……我求你了……我們回家……”她的恐懼和哀求，像一把淬毒的匕首，
狠狠扎進江遠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他看著她眼中洶涌的淚水和近乎崩潰的脆弱，
所有的強硬和決絕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他蹲在她面前，雙手緊緊抓住她冰涼的手，
聲音嘶啞破碎，
重的鼻音和絕望的懇求：“夏夏……別這樣……算我求你……我們就看看……就看看好不好？
看了沒事，我們就回家……我保證……”他的聲音哽住了，眼眶瞬間通紅，
有滾燙的液體在里面打轉(zhuǎn)，“你這樣……我真的……真的害怕……”他低下頭，
額頭抵在她冰涼的手背上，寬闊的肩膀難以抑制地微微聳動，
像一個在懸崖邊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絕望旅人。林夏的眼淚終于洶涌地落下，
大顆大顆地砸在江遠低垂的頭上。她看著他因痛苦而顫抖的脊背，
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滾燙和絕望，那份強撐了數(shù)月的偽裝，在這一刻徹底崩潰瓦解。
“江遠……”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對不起……”江遠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帶著一種近乎猙獰的期盼，
期盼著她能說出“只是小毛病”這樣的話。林夏避開他灼痛的目光，
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滾落。她顫抖著手，從隨身攜帶的包的最內(nèi)層，緩緩地、極其緩慢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