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有時候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一個人的死,可以讓另一個人活。一個謊言的死,則可以讓真相活。
刊登杜崇山報案新聞的,是《申報》的頭版,標題用的是最大號的鉛字,黑得像一口棺材——《法租界驚天竊案,國寶琉璃樽失竊或涉政治敲詐》。
沈曼麗的手指撫過那冰冷的紙面,報紙沒有溫度,可她的指尖卻像被凍傷了一樣,透著一股麻木的刺痛。憤怒?早已在昨夜得知真相時燃燒殆盡,只剩下灰燼。屈辱?當一個人的尊嚴被反復(fù)碾壓,也就無所謂屈辱了。此刻盤踞在她心頭的,是一種更深邃、更徹骨的寒冷——那是對阿寶命運的恐懼,是對自身無能的痛苦自責。
她曾以為,與龍飛云的結(jié)盟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是黑暗中的一線曙光。可如今看來,她和龍飛云的每一次掙扎,都不過是為杜崇山那場精心編排的戲劇,增添了幾個更具嘲諷意味的注腳。他們自以為是的潛入、那場自鳴得意的勝利,換來的卻是一個更大的、被公之于眾的圈套。杜崇山不僅要阿寶死,還要讓他的死,成為一出警示全上海的戲碼。而她,這個所謂的母親,卻親手將兒子推向了聚光燈下最灼熱的中心。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她,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她的喉嚨。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復(fù)仇,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走錯了方向?是不是正是自己的這份執(zhí)念,才加速了阿寶的毀滅?
“他不是在找東西?!?/p>
龍飛云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他沒有看沈曼麗,目光同樣落在報紙上,但他的眼神里沒有情緒,只有一種外科醫(yī)生解剖尸體時的絕對冷靜。
沈曼麗抬起頭,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聲音。
“他是在放火?!饼堬w云從桌上拿起一根火柴,劃著,看著火苗在指尖跳躍,又在即將燒到手指時猛地吹熄。青煙裊裊,帶著一股硫磺的味道。
“一片森林里,如果藏著他不想讓人找到的東西,最聰明的辦法不是加派一萬個護林員,而是放一把火。”他看著那縷青煙,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為沈曼麗剖析這場無形的戰(zhàn)爭,“火燒起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在火上,在救火上,在尋找縱火犯上。沒有人會再記得,當初他們進這片森林,是為了找什么。等火熄滅了,一切都被燒成了焦炭,秘密也就永遠是秘密了?!?/p>
他頓了頓,將那根燒黑的火柴丟進煙灰缸,發(fā)出“咔”的一聲輕響?!岸懦缟浆F(xiàn)在,就是那個縱火的人。他把‘琉璃樽’這件東西,和‘政治敲詐’這個概念死死地綁在一起,再把這把火扔給白崇德,扔給全上海。他根本不在乎這個贗品去了哪里,他要的,是讓所有人的視線,都從他身上移開?!?/p>
龍飛云的內(nèi)心,遠比他表現(xiàn)出來的平靜要波濤洶涌。他低估了杜崇山的手段。古董店的局,是他主動出擊,像一個獵人設(shè)下陷阱。而杜崇山的回應(yīng),則是掀翻了整個棋盤。他甚至在某一瞬間反思,是不是自己的行動出現(xiàn)了破綻?是不是團隊的某個環(huán)節(jié)被滲透了?但他很快否定了這種想法。這不是戰(zhàn)術(shù)層面的失誤,而是戰(zhàn)略層面的誤判。他一直在第三層,而杜崇山,一開始就在第五層等著他。這個對手,不只是一個心狠手辣的梟雄,更是一個洞悉人性的魔鬼。
“那我們怎么辦?”沈曼麗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絕望的顫抖,“阿寶的時間……不多了?!?/p>
“所以我們不能再跟著他玩找東西的游戲了?!饼堬w云終于轉(zhuǎn)過頭,看著沈曼麗,他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像兩把淬了火的刀,“他想讓我們相信,琉璃樽是用來敲詐的。好,那我們就順著他的思路查下去?!?/p>
“查什么?”
“查最近,到底有誰,真的像一個被敲詐者?!饼堬w云拿起那張從贗品琉璃樽里找到的、寫著幾個假名字的紙條,“杜崇山玩弄人心,總喜歡在九句假話里,摻上半句真話。這個名單,看似拙劣的栽贓,但就像火災(zāi)現(xiàn)場留下的灰燼,風會把大部分吹走,總有那么幾片,會落在最不該落下的地方。我們要找的,就是那幾片錯位的灰燼?!?/p>
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上海就像一頭巨大的、沉睡的怪獸,吞噬著陽光,也吞噬著無數(shù)人的命運。
“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但金錢是連接所有孤dǎo的潮汐。它每一次非正常的漲落,都會在岸邊留下無法抹去的印記?!饼堬w云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我們不去海上撈那根不存在的針了。我們?nèi)グ哆叄闯毕暮圹E?!?/p>
---
上海跑馬場,一個用金錢、權(quán)力和血統(tǒng)堆砌起來的夢幻之地??諝庵袕浡呒壯┣训拇枷?、法國香水的芬芳和青草被馬蹄踏過后翻起的泥土氣息。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端著盛著香檳的玻璃杯,用優(yōu)雅的姿態(tài)和精心修飾的辭令,進行著一場場無聲的較量。
沈曼麗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香云紗旗袍,領(lǐng)口和袖口用銀線繡著細密的忍冬花紋,頭發(fā)燙成時髦的波浪卷,用一枚小小的翡翠發(fā)卡別在耳后。她看起來和周圍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婦們沒什么兩樣,甚至比她們更添了幾分落魄貴族獨有的清冷氣質(zhì)。但沒人知道,她那雙看似慵懶地掃視著馬匹和人群的眼睛,其實是一臺正在高速運轉(zhuǎn)的分析儀器。
她款款走向遮陽傘下的幾位太太。那里是跑馬場情報最集中的地方之一。
“陳太太,您這條項鏈可真別致,是卡地亞今年的新款吧?”沈曼麗微笑著開口,目光落在一位穿著寶藍色連衣裙的臃腫女人胸前。
陳太太顯然很受用,得意地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撫摸著那串鉆石項鏈,“曼麗你真是好眼光。我家老陳上個月剛從巴黎給我?guī)Щ貋淼?。說是為了慶祝咱們的銀婚,我看啊,他是又在哪筆生意上賺了大錢,拿我來堵我的嘴呢。”
“瞧您說的,陳先生疼您還來不及呢?!币慌缘睦钐珳惾さ?,她穿著一身粉色的洋裝,手里搖著一把小巧的蕾絲折扇,“哪像我們家那位,最近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天天在書房里唉聲嘆氣,說生意難做。我看他是又想克扣我的置裝費了。”
“生意難做?”另一位王太太,一位銀行家的妻子,撇了撇嘴,聲音壓低了幾分,“我看未必。你們聽說了嗎?永安紡織的少東家,上個禮拜在百樂門為了一個舞女,一晚上就擲出去三根‘大黃魚’呢。這叫生意難做?”
話題的閘門一旦打開,各種真真假假的消息便如潮水般涌來。沈曼麗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用一兩句恰到好處的恭維或疑問,巧妙地引導(dǎo)著話題的流向。她像一個最高明的漁夫,在渾濁的水流中,精準地分辨著哪些是無用的浮萍,哪些是她真正需要的魚。
龍飛云則站在不遠處的欄桿旁,偽裝成一個對賽馬興致缺缺的南洋富商。他戴著一副墨鏡,手里拿著一份馬經(jīng),看似在研究賠率,實則用余光觀察著沈曼麗那邊的動靜。他看到沈曼麗的談笑風生,看到她不著痕跡地將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王伯安——拋進了那群女人的談資里。
“……要說倒霉,我看誰也比不上那位王伯安先生吧,”沈曼麗端起一杯檸檬水,輕輕抿了一口,語氣隨意得像是在談?wù)撎鞖?,“聽說他的航運公司最近麻煩不小,連銀行的貸款都還不上了?!?/p>
陳太太嗤笑一聲:“他?那不是自找的嗎?放著正經(jīng)生意不做,偏要去碰那些黑市的買賣,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能有好下場?我聽說他都快把家底給賣光了?!?/p>
“可不止他一個,”李太太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們沒發(fā)現(xiàn)嗎?今天李金奎李老板也沒來。我昨天在仙樂斯還看見他了,那臉色,白得跟紙一樣,一晚上就喝悶酒,誰也不理?!?/p>
沈曼麗的心微微一動,名單上的第二個名字。但她沒有追問,只是順著陳太太的話往下說:“得罪了人,確實是麻煩。不過這上海灘,誰又沒得罪過幾個人呢。只要錢能解決,也就不算大事?!?/p>
就在這時,王太太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用扇子掩著嘴,朝另一邊努了努嘴:“說起臉色難看,你們看那位。長風實業(yè)的趙四明趙老板,他今天倒是在場,可那魂不守舍的樣子,倒像是剛從墳地里爬出來。剛才他太太跟他說話,他都沒聽見?!?/p>
沈曼麗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個坐在角落里的中年男人。趙四明,名單上的第三個名字。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灰色西裝,卻掩不住滿臉的憔悴和眼底深藏的恐懼。他手里端著一杯酒,但杯中的酒幾乎沒有動過,只是怔怔地望著賽場,仿佛在看的不是奔跑的馬,而是自己即將崩塌的人生。
沈曼麗的心跳漏了一拍。王伯安的麻煩是“明”著的,李金奎的頹廢是“暗”藏的,而這位趙四明,他的狀態(tài)是一種無法掩飾的、正在進行時的“恐慌”。
她的任務(wù)完成了。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了不到一秒鐘,便迅速錯開。但信息,已經(jīng)完成了傳遞。沈曼elli輕輕地、用拿著手袋的手指,朝趙四明的方向,不易察覺地點了一下。
龍飛云微微頷首,轉(zhuǎn)身離開了欄桿。
---
離開跑馬場的路上,龍飛云開著那輛不起眼的黑色帕卡德轎車。車窗外是法租界整潔而優(yōu)雅的街景,梧桐樹的葉子已經(jīng)開始泛黃。車內(nèi),卻是一片與這份閑適格格不入的凝重。
“王伯安的麻煩,根子在生意場上的爭斗,雖然狼狽,但不致命。李金奎的消沉,更像是賭輸了錢或者被女人甩了。他們都有問題,但他們的反應(yīng),都在正常人的范疇之內(nèi)?!鄙蚵惪吭诤笞?,聲音有些疲憊,但條理清晰。她在飛速地復(fù)盤剛才收集到的所有信息。
“只有趙四明?!饼堬w云接著她的話說,他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沉悶的、有節(jié)奏的聲響,“他的狀態(tài)不是‘麻煩’,而是‘恐懼’。一種對未知的、無法掌控的力量的恐懼。這種恐懼,才會讓人魂不守舍,如坐針氈?!?/p>
“你的意思是,他就是那個被敲詐的人?”
“可能性最大?!饼堬w云說,“一個被商業(yè)對手打壓的人,眼神里是憤怒和不甘。一個賭輸了錢的人,是懊惱和頹喪。而一個被握住致命把柄的人,才會像趙四明那樣,像一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連動都不敢動,只能在原地等死?!?/p>
汽車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紅燈亮起。龍飛云看著前方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緩緩說道:“下一步,證券交易所。如果我的猜測沒錯,一個急需在短時間內(nèi)籌集一大筆現(xiàn)金的人,會在那里留下最清晰的腳印?!?/p>
沈曼麗看著龍飛云的側(cè)臉,他臉上的線條像刀刻一樣分明。在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這個男人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他的身手,也不是他的謀略,而是他那種能將人心中最隱秘的恐懼都量化分析的、非人的冷靜。
---
上海華商證券交易所,是這個城市另一個比跑馬場更瘋狂的**。這里沒有馬,只有一行行不斷變化的數(shù)字。但每一個數(shù)字的跳動,都牽動著無數(shù)人的身家性命。
空氣中混雜著汗水、煙草、油墨和金錢的特殊氣味。喧囂震耳欲聾,穿著馬甲的交易員們在場內(nèi)奔走、嘶吼,用一套外人聽不懂的手勢和黑話進行著交易。二樓的環(huán)形走廊上,則站著一些更高級別的玩家和觀察者。
龍飛云和沈曼麗就站在二樓的陰影里,像兩個冷漠的神,俯視著下方這個由貪婪和恐懼構(gòu)成的人間煉獄。
“你看,”龍飛云指著樓下那塊巨大的、寫滿了股票名稱和價格的黑板,“長風實業(yè)的股票,從開盤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跌了快百分之五了?!?/p>
“有人在大量拋售?”沈曼麗問。她對這些并不精通,但她能感受到那塊黑板上透出的緊張氣息。
“不是簡單的拋售?!饼堬w云的目光像鷹一樣銳利,“你看那個穿黃馬甲的經(jīng)紀人,他是申鑫字號的,專做大宗交易。他一上午都在忙同一支股票,而且是不計成本地出貨。行話叫‘殺出’,就是不管價格多低,只要有人接盤,就立刻賣掉。這不正常。長風實業(yè)是績優(yōu)股,這么賣,只有一種可能——賣家瘋了,或者,他遇到了比虧錢更可怕的事情?!?/p>
沈曼麗的心提了起來:“是趙四明?”
“我們等著看?!饼堬w云說,“如果真的是他,他一定會親自到場。因為只有他自己,才有權(quán)下達這種自殺式的拋售指令。他信不過任何人?!?/p>
他們靜靜地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樓下的喧囂仿佛與他們隔絕開來。沈曼麗看著龍飛云,他靠在欄桿上,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她知道,他正在腦中推演著各種可能發(fā)生的狀況,以及應(yīng)對的方案。這種周密和耐心,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心安。
終于,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交易所的大門口。
是趙四明。
他比在跑馬場時顯得更加憔悴,眼窩深陷,西裝也有些褶皺。他沒有進入交易大廳,而是快步走上了二樓,徑直走向那個穿黃馬甲的經(jīng)紀人。
兩人在走廊的盡頭低聲交談著,趙四明的表情激動,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哀求。那名經(jīng)紀人則面露難色,連連搖頭。
片刻之后,趙四明失魂落魄地獨自走到一旁的電話間,關(guān)上了門。
龍飛云和沈曼麗對視一眼,他們知道,最關(guān)鍵的時刻要來了。
趙四明在電話間里待了很久。他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握著聽筒的背影在微微顫抖。
忽然,電話間的門被猛地推開。
趙四明走了出來,他的臉已經(jīng)不能用蒼白來形容,那是一種死灰般的、毫無血色的顏色。他的嘴唇哆嗦著,眼神渙散,仿佛魂魄已經(jīng)被那個電話抽走了。
他踉蹌了幾步,像是想抓住什么,卻什么也沒抓住。然后,他的身體一軟,直挺挺地朝著地面倒了下去。
樓下,經(jīng)紀人的方向傳來一聲驚呼。黑板上,長風實業(yè)的價格,又一次斷崖式地下跌。
龍飛云和沈曼麗在二樓的陰影里,冷冷地目睹了這一切。
他們知道,魚,已經(jīng)浮出了水面。而那條看不見的、操控著一切的線,就握在杜崇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