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墨色的天鵝絨幕布上,綴著幾顆疏離的星。
那輛黑色的福特轎車像一條沉默的深海魚,悄無聲息地滑過法租界昏黃的路燈光暈,沒有駛向燈火璀璨的霞飛路,反而一頭扎進了城市肌理中那些幽暗的毛細血管。最終,它在一條不起眼的里弄口緩緩停下。這里是上海的另一面,被外灘的流光溢彩所遺忘的背面。沒有爵士樂,沒有香水味,只有石庫門斑駁的墻壁在夜色中沉默,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混合著陰溝與煤煙的潮濕霉味。
龍飛云熄了火,車廂內(nèi)陷入徹底的寂靜。他沒有立刻下車,而是給了身邊的女人一點時間。他能感覺到,沈曼麗身上的那股因回憶而燃起的恨意尚未完全消散,它像一件無形的、用冰凌制成的鎧甲,將她包裹,既讓她堅強,也讓她寒冷。
“這里是?”終于,沈曼麗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我的地方?!饼堬w云的聲音很平靜,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沒有激起波瀾,卻有重量,“一個能讓我們安靜說話,并且絕對安全的地方。”
他下了車,繞過來為沈曼麗打開車門。一股更濃重的、屬于里弄的復雜氣味涌了進來。一個衣衫襤褸的醉鬼靠在遠處的墻角,嘴里含混不清地哼著不成調(diào)的艷曲,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人聲。遠處傳來幾聲被壓抑的犬吠,隨即又被更深沉的寂靜吞沒。
龍飛云領著她穿過狹窄濕滑的弄堂。他們的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他沒有選擇光明的正門,而是在一扇毫不起眼的后門前停下。門板飽經(jīng)風雨,油漆剝落,上面掛著一塊同樣褪色的木牌,借著從弄堂口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依稀能辨認出“利華印刷作坊”幾個模糊的字樣。
他沒有用尋常的鑰匙,而是從口袋里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像是鐘表匠工具的金屬片,插入鎖孔,輕輕一撥,一轉(zhuǎn)。門軸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不情愿的呻吟,開了。
門內(nèi),一股濃重到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氣味撲面而來。那是油墨的化學芬芳、鉛塊的金屬腥氣、以及紙張的枯木之味,三者混合,形成了一種獨屬于此地的、工業(yè)時代的氣息。
這里是印刷作坊的倉庫,像一個巨獸的食道。兩旁堆滿了成卷的、比人還高的印刷紙,散發(fā)著干燥的氣息。一桶桶的油墨碼放在角落,黑色的液體在半開的蓋子下反射著油膩的光。穿過倉庫,便是生產(chǎn)車間,一個更加龐大、空曠的所在。
幾臺巨大的海德堡印刷機靜靜地佇立在黑暗中,像史前巨獸的骨骸。它們冰冷的鋼鐵身軀在從高窗透進的微弱月光下,泛著幽深而神秘的金屬光澤,宛如遠古神廟里等待獻祭的神秘祭器。白天,它們是這個城市謊言與真相的制造者,轟鳴著,將文字與陰謀、新聞與流言印上脆弱的紙張,再由這些紙張,像病毒一樣散播到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而此刻,它們在沉睡,用沉默守護著此地主人的秘密。
龍飛云沒有開燈,他對這里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仿佛這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帶著沈曼麗走上吱嘎作響的木樓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歷史的喉嚨上。二樓是一間辦公室。
直到他關上沉重的門,將里弄里最后一點人間煙火氣隔絕在外,又拉上厚重的天鵝絨窗簾,這個空間才徹底與世隔絕。他擰亮了桌上一盞老式的、帶著綠色玻璃罩的銀行臺燈。
一束昏黃的光,照亮了這個世界的中心。
光線并不明亮,卻足以讓沈曼麗在一瞬間屏住呼吸,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這里不像辦公室,更像一個瘋狂戰(zhàn)略家的作戰(zhàn)室,一個冷靜到殘忍的復仇祭壇。
整個一面墻,被一張巨大、復雜、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蛛網(wǎng)所占據(jù)。
蛛網(wǎng)的正中心,是杜崇山那張刊登在《申報》頭版的、面帶慈祥微笑的照片。他看起來像個慈善家,一個溫厚的長者。然而,從這張照片延伸出無數(shù)條縱橫交錯的、或紅或黑的絲線,像血管,像神經(jīng),連接著墻上另外幾十張大小不一的照片和剪報。有西裝革履的政界要員,有大腹便便的商界巨子,有面目猙獰的幫派頭目,也有像她一樣的、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受害者。
沈曼麗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走了幾步,仿佛被那張網(wǎng)吸住了魂魄。她的目光,首先被幾張看似不起眼的剪報牢牢吸住。
一張來自《新聞報》的社會版,標題是《十六鋪碼頭械斗,三死五傷,起因不明》。一張來自本地小報,標題駭人聽聞,《財政部官員攜家眷投黃浦江,遺書稱不堪病痛折磨》。還有一張照片,是一個意氣風發(fā)的英國洋行買辦,在自家寓所被發(fā)現(xiàn)中槍身亡,法租界巡捕房的官方結(jié)論是——“擦槍走火”。
在報紙上,它們是孤立的、毫無關聯(lián)的城市悲劇,是市民茶余飯后的談資??稍谶@里,它們都被一根根粗重的黑色絲線,像一道道無法掙脫的判決,最終匯集到了中心那張偽善的笑臉上。
一個念頭,像一道冰冷的閃電,擊中了沈曼麗。她開始發(fā)瘋似地在那張網(wǎng)上尋找,尋找那些她認識的、卻莫名消失或敗落的名字。她找到了,她找到了好幾個。一個曾經(jīng)的銀行家,她的父親還參加過他女兒的婚禮,后來一夜破產(chǎn),全家遷回了鄉(xiāng)下。一個法租界的小官員,曾經(jīng)幫過沈家的忙,后來被查出貪腐,鋃鐺入獄。他們都被一根根絲線,與杜崇山聯(lián)系在一起。
“這些人……”沈曼麗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她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都是他的杰作?!饼堬w云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像手術刀劃過玻璃?!按a頭械斗,是為了搶奪一批盤尼西林的走私渠道。財政部官員,是發(fā)現(xiàn)了杜崇山利用慈善基金洗錢的秘密。那個英國買辦,則是拒絕與他合作,倒賣軍火?!?/p>
龍飛云走到蛛網(wǎng)前,像一個冷漠的上帝,俯瞰著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個充滿罪惡的星圖?!懊恳粋€名字背后,都是一筆血債。每一個看似意外的死亡,都是他精心設計的結(jié)果。他不是一個黑幫,沈小姐,他是一個用恐懼和死亡來構建自己帝國的君主。在這個帝國里,他就是法律?!?/p>
沈曼麗感到一陣眩暈。她一直以為自己的仇恨是獨一無二的,是天底下最深重的、最特殊的悲劇。直到此刻,站在這張掛滿了死亡與陰謀的網(wǎng)前,她才像一個初次見到大海的人,終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深淵。她的家破人亡,她失去的愛子,她十幾年的痛苦煎熬,不過是這張巨大蛛網(wǎng)上,一個普通的、甚至快要被遺忘的節(jié)點。杜崇山帶給她的痛苦,只是他無數(shù)信手拈來的罪行中,并不起眼的一筆。
這種認知,非但沒有削弱她的恨,反而將其淬煉得更加純粹,更加瘋狂。她的仇恨不再僅僅屬于她自己,它匯入了這面墻上所有亡魂的仇恨,變成了一種更宏大、更決絕的力量。
別無選擇。與眼前這個男人合作,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機會。
蛛網(wǎng)的右下角,用血紅的鉛筆寫著一行字,字跡潦草而用力,仿佛要刺穿墻壁:距行刑日,剩14天。
那猩紅的數(shù)字,像一道流著血的、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將她從恍惚中狠狠刺醒。她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滿是油墨味的冰冷空氣,轉(zhuǎn)向龍飛云。她內(nèi)心最后的一絲猶豫,已在這張血腥的蛛網(wǎng)前,灰飛煙滅。
龍飛云走到一張寬大的工作臺前,從一個巨大的圖紙筒里,抽出了一卷泛黃的圖紙,在桌上緩緩攤開。
那是杜公館的建筑結(jié)構圖,精確到了每一根承重梁和每一扇窗戶的尺寸。
“現(xiàn)在,”龍飛云的聲音將沈曼麗從復雜的情緒中拉回現(xiàn)實,“我需要你把記憶中的一切,都放到這張地圖上來?!彼f給她一支削得極尖的紅色鉛筆。
沈曼麗接過鉛筆,冰冷的筆桿給了她一絲鎮(zhèn)靜的力量。她俯下身,開始了她的講述。她的角色,在這一刻,從一個被往事糾纏的受害者,徹底轉(zhuǎn)變?yōu)橐粋€冷靜的、手握利刃的復仇謀劃者。
“書房的位置沒有變,還是在二樓東側(cè)盡頭,我父親以前的書房。”她的筆尖在圖紙上輕輕劃過一條線,仿佛在撫摸一道舊傷疤,“我們可以從后花園的假山潛入,那里有一個通風口,通往一樓的酒窖。這是當年為了防火設計的,杜崇山不可能知道?!?/p>
龍飛云的眉頭微微一皺。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拿起一支藍色鉛筆,在通風口的位置畫了一個圈。他凝視著那個圈,仿佛在看一個噬人的洞口。然后,他用一種緩慢而決絕的力道,將那個圈徹底劃掉。
“這條路太完美了,”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完美得像一個陷阱?!?/p>
“什么意思?”沈曼麗不解地抬頭。
龍飛云沒有直接回答,他指著墻上的一份舊檔案,那是一份關于杜崇山早年吞并一家紡織廠的記錄。“我研究過杜崇山發(fā)跡前的所有案子。他最擅長的,就是利用對手的思維定勢。所有人都認為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所有人都相信自己掌握著‘獨家的秘密’。他偏偏就在這些最危險、最秘密的地方,設下最致命的機關。這個通風口,如果我是他,”龍飛云的眼神變得冰冷,“我會在里面灌滿水銀,或者裝上連接著炸藥的壓力傳感器。它不會通向酒窖,只會通向地獄?!?/p>
沈曼麗的臉色微微一白。她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問題。
“那……”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筆尖移向書房的另一側(cè),“這里,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正對著后花園的池塘?!?/p>
她的聲音頓住了,一段塵封的記憶毫無征兆地浮現(xiàn),帶著潮濕的青草氣和陽光的味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上海下了罕見的大雪。她抱著只有三歲、裹得像個小粽子一樣的阿寶,就站在這扇窗前。窗外白雪皚D皚,琉璃世界,干凈得不染一絲塵埃。阿寶還不會說話,只是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拍著冰冷的玻璃,嘴里呼出的熱氣在窗上形成一團小小的白霧。他咯咯地笑著,那笑聲,是她生命中最溫暖、最干凈的聲音。她記得自己當時輕輕地對他說:“看,阿寶,下雪了……多干凈的雪啊?!?/p>
“沈小姐?”龍飛云的詢問像一根針,刺破了回憶的泡影。
她猛地搖了搖頭,指尖因用力而發(fā)白,驅(qū)散那份足以將她溺斃的溫情。“窗簾是天鵝絨的,深紅色,非常厚重。他不喜歡白天拉開,書房里總是很暗?!?/p>
“窗戶有警報嗎?”
“我父親當年裝過一種德式的機械警報,一旦從外部打開,會觸動一根比頭發(fā)還細的鋼絲,連接到他床頭的一個小鈴鐺上。杜崇山為人比我父親多疑百倍,他很可能保留甚至升級了這個裝置?!彼D了頓,補充道,“而且,這條路太直接了,正對著二樓保鏢的視線范圍。”
“否決?!饼堬w云毫不猶豫地在圖紙的窗戶位置,畫上了一個紅色的、血淋淋的叉。
策劃再一次陷入了僵局。兩條最直接的路線都被否定,他們仿佛被堵死在一座無法逾越的迷宮之外。房間里只剩下臺燈發(fā)出的微弱電流聲,和墻上掛鐘沉重的滴答聲。
沈曼麗的手指在圖紙上焦躁地移動,像一只迷路的螞蟻。最終,她的指尖停在了書房的正下方,一樓的客廳?!斑@里……是我父親的書房?!彼穆曇舻统料氯ィ路鹪谠V說一件極為遙遠的事,一件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事。
那還是她待字閨中的時候。父親的書房是家里的禁地,莊嚴肅穆。她記得有一次,父親得了幾幅前朝的字畫,心情極好,破例讓她進了書房,手把手地教她研墨。墨香混合著老檀木家具的氣味,是她對“家”這個字最深刻的嗅覺記憶。她能清晰地回憶起墨錠在硯臺上旋轉(zhuǎn)時的沙沙聲,能回憶起父親寬厚的手掌握著她的小手,在微黃的宣紙上寫下四個字:靜以修身。
“我記得,”沈曼- 麗的思緒從回憶中猛然掙脫,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父親的書桌下,有一塊地磚是活的,下面是他藏私房錢的地方。一個很小的暗格。”她看向龍飛云,“杜崇山占據(jù)了宅子,但他未必知道這個秘密。我們可以從一樓打通地磚,直接進入書房?!?/p>
龍飛云盯著圖紙,沉默了足足一分鐘。他閉上眼,手指在桌上有節(jié)奏地輕輕敲擊,仿佛在腦海中模擬著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可能發(fā)出的聲音。
“不行?!彼罱K睜開眼,斷然否定了這個提議?!按虼前宓穆曇?,在寂靜的夜里,哪怕隔著地毯,也足以傳遍整棟公館。而且,”他看向沈曼麗,眼神銳利得像要剖開她的內(nèi)心,“你又一次落入了杜崇山的思維陷阱?!?/p>
“什么陷阱?”
“心理陷阱?!饼堬w云站起身,在房間里踱步,他的影子在墻上被拉長,扭曲,像一個焦躁的幽靈。“你基于你是‘沈家大小姐’的身份來思考,認為自己掌握著他不知道的‘舊宅秘密’。這很正常,是人之常情。但杜崇山,他曾經(jīng)是什么人?他曾經(jīng)是你們家的下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們這些‘舊主人’會如何思考!他一定早就把宅子里所有這類可能被利用的‘秘密通道’全都封死,甚至改造成了陷阱,專門等著像你這樣自以為聰明的‘故人’回來送死?!?/p>
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在沈曼麗心頭。她不得不承認,龍飛云是對的。她對杜崇山的恨意,讓她下意識地忽略了對方對自己的了解。那是一種源自階級、源自屈辱的、深入骨髓的了解。
氣氛凝重到了極點。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墻上那“剩余14天”的字樣,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們的無能為力。
就在這時,沈曼麗的目光無意中落在了圖紙上一個被忽略的角落——廚房。她的筆尖幾乎是下意識地移動過去,指向一個微小的、用虛線標出的方塊。
“這里,”她的聲音沙啞但異常堅定,“是用來運送餐食的升降梯。很小,僅能容納一個餐盤。我小時候,經(jīng)常和阿寶用它來傳遞玩具?!?/p>
龍飛云的眼睛瞬間亮了,像黑暗中被點燃的火星。“它還在用嗎?”
“早被廢棄了。因為杜崇山嫌它慢,而且有一次,一個女傭不小心把湯灑在了里面,他差點砍了那個女傭的手。從那以后,再沒人敢用?!?/p>
“通道還在?”
“一定還在。他那種人,只會廢棄,不會費力去填平一個他認為毫無用處的通道。那會讓他覺得浪費錢?!?/p>
龍飛云快步走到圖紙前,他的筆第一次顯得有些激動,迅速在那條狹窄的通道上畫出一條蜿蜒的紅色虛線。虛線像一條有生命的毒蛇,靈巧地穿過廚房、傭人房的走廊,完美避開了所有已知的崗哨,最終,鉆入了二樓書房的心臟地帶。
“書房內(nèi)部?!饼堬w云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興奮,“那部升降梯的出口在哪里?”
“在一個壁爐里。”沈曼麗毫不猶豫地回答,她的記憶在這一刻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那個壁爐也早就不用了,被一個巨大的紫檀木書柜擋著。左手邊的第三個?!?/p>
她又一次想起了往事。那年她生日,父親為了給她一個驚喜,偷偷買了一只瑞士產(chǎn)的、會跳舞的音樂盒,就藏在那個書柜后面的夾層里。她記得父親打開機關時,那一聲輕微的、木頭與軌道摩擦的聲音,像一聲嘆息。
“我記得有一次,我去找他談念兒……談我兒子的事,他情緒很激動,不小心用手杖撞到了那個書柜,我聽到了一聲一模一樣的摩擦聲。那個書柜,是活的。它后面,就是升降梯的出口?!?/p>
“書桌?!鄙蚵惖墓P尖終于移到了房間的中央,“英國橡木的大書桌。他喜歡把一切都擺在明面上,桌上總是放著電話、雪茄盒、當天各大報紙,還有……”她的聲音頓了一下,仿佛在權衡著什么。
“還有什么?”
“一個‘馬里蘭’牌的煙草包?!鄙蚵惥従彽卣f,每個字都吐得異常清晰,“那是他從不離手,也從不讓任何人碰的東西。煙草包是皮質(zhì)的,已經(jīng)很舊了,但他總是親自打理。我一直懷疑,他最重要的秘密,就藏在里面?!?/p>
“琉璃樽?”龍飛云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有可能?!?/p>
一個近乎完美的潛入計劃,在經(jīng)歷了反復的推演和博弈后,終于成型。
龍飛云長長地吐出一口煙,他看著圖紙上那條用智慧和仇恨鋪就的紅色小徑,眼中充滿了自信。他轉(zhuǎn)身從墻角拎過來一個長條形的、像是用來裝名貴畫卷的紫檀木盒。
木盒打開,里面不是畫,而是一整套被黑色絲絨包裹著的、在燈下閃爍著冰冷光芒的工具。
那不像一個盜賊的工具,更像一個頂級外科醫(yī)生的手術器械,每一件都透著致命的優(yōu)雅。
他拿出一支經(jīng)過改造的、筆桿極細的聽診器,用一塊麂皮輕輕擦拭著?!斑@是德國貨,我加了象牙頭,能把聲音放大三十倍。用來對付書柜后面可能存在的第二道保險柜?!彼膭幼鬏p柔,像是在撫摸情人的皮膚。
他又拿起一排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鋼制撥片和探針,每一件都打磨得如同鏡面,能映出人眼中細微的血絲?!斑@些是瑞典鋼,專門對付各種歐式鎖芯。沒有打不開的鎖,只有不夠耐心的手?!?/p>
最后,他拿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裝著半瓶透明的液體,在燈光下不起波瀾?!疤刂茝娝?,能無聲地腐蝕掉最堅固的黃銅鉸鏈。這是最后的手段,以防萬一。我不喜歡用它,太粗暴,沒有美感?!?/p>
沈曼麗看著這些精巧而致命的工具,看著龍飛云專注而冷靜的神情,她心中那份因救子心切而產(chǎn)生的焦慮,第一次被一種踏實的信任感所取代。這個男人,是真正的專家。
然而,就在龍飛云將所有工具收好,準備結(jié)束這次策劃時,沈曼麗卻一直沉默著,她盯著圖紙,眉頭緊鎖,仿佛陷入了更深的迷霧。
“怎么了?”龍飛云問,他察覺到了她情緒的變化。
沈曼麗緩緩抬起頭,她的目光穿過繚繞的煙霧,帶著一種近乎直覺的警示,一種源自多年仇恨和了解的本能。
“龍先生,我最后提醒你一句?!彼穆曇艉茌p,卻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了這個密不透風的計劃里。
“杜崇山這個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一生都活在恐懼和猜疑之中,他早已把這種心態(tài)變成了自己的武器,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p>
她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圖紙上那個被重點標記的“馬里蘭煙草包”上,輕輕地點了點,力道很輕,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他書房里最顯眼、最容易讓人注意到的東西,那個他從不離手、看似藏著最大秘密的東西……”
她頓了頓,抬眼直視著龍飛云,一字一句地說道:
“……往往,是陷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