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演武場角落。
江虎的鐵拳裹著厲風(fēng)砸向江山胸口。
“廢物，江家養(yǎng)你還不如養(yǎng)條狗！”
第一拳，肋骨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哀鳴，少年踉蹌后退，喉頭腥甜翻涌。
“聽說你娘跟野男人跑了才生下你這野種？”
第二拳如重錘擂鼓，江山如斷線風(fēng)箏撞上石墻。
鮮血染紅齒縫，他蜷縮在地，像只垂死的蝦。
“瞪什么瞪？再瞪把你眼珠子摳出來塞狗洞！”
第三拳裹挾著全部惡意落下時，少年懷中的古舊玉佩悄然發(fā)燙。
無人看見，一滴心頭血正滲入玉佩深處沉睡的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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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城江家的演武場，在臘月凜冽的晨光里，像一塊巨大而冰冷的鐵砧。青石板鋪就的地面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呵氣成霧。年輕子弟們呼喝練拳的聲音此起彼伏，拳風(fēng)偶爾撕裂寒氣，帶起一片片蒸騰的白霧，彰顯著蓬勃的生命力。然而，這活力與喧囂，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壁，絲毫暖不透演武場最偏僻的西北角落。
江山縮著肩膀，盡量讓自己單薄的身影融進(jìn)那片被高大兵器架投下的、更加濃重的陰影里。他穿著洗得發(fā)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舊襖，袖口和下擺都磨出了毛邊，肘部還打著笨拙的補(bǔ)丁。寒風(fēng)刀子似的，輕易就穿透了這層聊勝于無的屏障，帶走他身上最后一點(diǎn)熱氣，讓他裸露在外的皮膚泛起青紫。他懷里緊緊抱著幾塊練習(xí)用的、邊緣都磨圓了的普通青石，指關(guān)節(jié)凍得通紅，微微顫抖。這原本是雜役干的活，如今卻成了他每日清晨的“功課”。
一雙沾滿泥雪、簇新的厚底鹿皮靴，蠻橫地碾碎了江山身前地磚上那片脆弱的、凝結(jié)的霜花，停在他低垂的視線里。
“喲，這不是我們江家曾經(jīng)的天才，江山大少爺嘛？” 聲音洪亮，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瞬間壓過了不遠(yuǎn)處的呼喝聲，像一塊石頭砸進(jìn)冰面。
江山身體微不可察地一僵，抱著青石的手臂收得更緊。他慢慢抬起頭。
江虎叉著腰，居高臨下地站著，臉上掛著貓戲老鼠般的獰笑。他比江山壯碩一圈，裹著嶄新的、厚實(shí)的棉袍，腰間系著象征內(nèi)院子弟的錦帶，臉頰被冷風(fēng)吹得通紅，更添幾分跋扈。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衣著光鮮、一臉諂笑的少年，江豹和江狼，是他的忠實(shí)跟班。
“天才？”江豹嗤笑一聲，捏著嗓子怪腔怪調(diào)地學(xué)舌，“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歷了？三年前是天才，現(xiàn)在嘛……”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斜睨著江山，吐出兩個字，“廢物！”
“廢物點(diǎn)心！”江狼立刻狗腿地接上，聲音刺耳。
哄笑聲在三人間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快意。這笑聲像無形的針，刺得江山耳膜生疼，也引來了演武場上更多目光的注視。那些目光，有冷漠，有好奇，更多的，是和江虎他們?nèi)绯鲆晦H的嘲弄與不屑。
江山抿緊干裂的嘴唇，避開那些視線，也避開了江虎咄咄逼人的目光，重新低下頭，想從旁邊繞開。
一只粗壯有力的手臂卻像鐵柵欄般猛地橫在他面前，擋住了去路。江虎身上那股混合著汗味和劣質(zhì)熏香的濃烈氣息撲面而來。
“急著去哪兒啊，大天才？”江虎的聲音帶著一種黏膩的惡意，俯身湊近，幾乎貼著江山的耳朵，“抱著這些破石頭，是準(zhǔn)備給自己壘個墳頭，提前躺進(jìn)去？省得出來丟人現(xiàn)眼？”
“虎哥，我看他是想練練他那‘絕世神功’吧？”江豹擠眉弄眼，“聽說他天天擱那破院子里瞎搗鼓，還弄些臭烘烘的藥湯泡澡，怕不是練功走火入魔，徹底瘋了吧？哈哈哈！”
“瘋了好！瘋了就不用在這礙眼了！”江狼大聲附和。
江山抱著青石的手指用力到骨節(jié)泛白，指甲深深掐進(jìn)冰冷的石面，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身體里，一股早已沉寂了三年的、名為屈辱的火焰，被這肆無忌憚的羞辱一點(diǎn)點(diǎn)重新點(diǎn)燃，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他依舊低著頭，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沙啞低沉：“讓開?！?/p>
“讓開？”江虎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提高了音量，震得周圍的霜?dú)馑坪醵荚隗袈洌澳闼銈€什么東西？一個靠著江家施舍才能活命的廢物，也配讓我讓開？”
他伸出手，帶著侮辱性地用力戳了戳江山單薄的胸膛。那力道很重，隔著薄薄的舊襖，戳得江山一陣悶痛，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小半步。
“站都站不穩(wěn)了？”江虎眼中的戲謔更濃，那是一種純粹的、以他人痛苦為樂的殘忍，“嘖嘖嘖，看來傳言是真的，你這身子骨，比紙糊的還脆，風(fēng)一吹就倒！真不知道當(dāng)年是哪只眼睛瞎了，把你捧那么高，還說什么‘江家百年不遇的麒麟子’？我呸！狗屁不如！”
周圍的哄笑聲更大了，像無數(shù)只嗡嗡作響的毒蜂，將江山死死圍困在中間。
“虎哥，”江豹湊上前，擠出一臉假惺惺的“關(guān)切”，“大伙兒都挺好奇的，都說江山少爺是‘廢了’，可到底廢到什么程度??？總得讓大家伙開開眼吧？要不……您辛苦辛苦，幫咱們‘試試’？”
這惡毒的提議正中江虎下懷。他臉上獰笑更盛，活動著手腕，骨節(jié)發(fā)出咔吧咔吧的脆響，仿佛在掂量一件即將被他摧毀的脆弱玩物。
“說得對！”江虎眼中兇光一閃，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間將江山完全籠罩在他投下的陰影里。他右臂肌肉賁張，五指攥緊成拳，帶起一股令人皮膚發(fā)緊的、撕裂空氣的厲風(fēng)，毫無花哨，更不留半分余地，朝著江山毫無防備的胸口，狠狠搗了過去！
“廢物，江家養(yǎng)你還不如養(yǎng)條狗！”
砰！
沉悶如重錘擂鼓的撞擊聲，在冰冷的空氣中炸開！
那一瞬間，江山感覺自己的胸膛仿佛被一頭發(fā)狂的野牛狠狠撞上。一股無法形容的、帶著鐵銹味的劇痛從被擊中的地方猛然炸開，瞬間席卷全身。他眼前金星亂冒，耳朵里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都劇烈地?fù)u晃、顛倒起來。腳下踉蹌著，不受控制地向后“噔噔噔”連退了好幾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燒紅的烙鐵上，灼痛伴隨著眩暈感直沖頭頂。
“咳……呃……” 他強(qiáng)行把涌到喉頭的腥甜液體咽了回去，但劇烈的咳嗽還是沖破了喉嚨的封鎖，發(fā)出壓抑痛苦的嘶聲。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額頭上沁出大顆大顆冰冷的汗珠，混著塵土滾落。胸骨深處，似乎傳來了某種細(xì)微而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仿佛不堪重負(fù)的朽木在呻吟。懷里的青石早已脫手，滾落在冰冷的霜地上，沾滿泥污。
“就這？”江虎甩了甩手腕，臉上盡是鄙夷和一種扭曲的滿足感，“連我一拳都接不住的玩意兒，也配姓江？簡直臟了我們江家的門楣！”
他一步步逼近，靴子踩在霜地上，發(fā)出吱嘎的脆響，如同死神迫近的鼓點(diǎn)。江山捂著劇痛的胸口，喘息急促，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只能勉強(qiáng)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那張獰笑的臉，那目光深處，是壓抑到極致、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巖漿般的恨意和不甘。
這眼神非但沒讓江虎收斂，反而徹底激怒了他，點(diǎn)燃了他心中更暴虐的火焰。
“還敢瞪我？”江虎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銳刺耳，充滿了被冒犯的狂怒，“你這眼神，跟你那下賤的娘一模一樣！天生的賤骨頭！”他猛地俯身，那張因?yàn)閼嵟蛺阂舛で哪槑缀跻N到江山臉上，唾沫星子飛濺，“聽說你娘當(dāng)年就是跟個不知哪來的野男人跑了，才生下你這小野種！是不是真的？?。磕愕降资钦l？是不是哪個陰溝里的臭要飯的？說??！”
轟！
這惡毒到極致的話語，比剛才那一拳更重、更狠地砸在了江山的心上！那是他心底最深的、最不容觸碰的逆鱗，是他在這世上僅存的一點(diǎn)關(guān)于溫暖的模糊記憶！一股狂暴的、幾乎要摧毀理智的怒火和屈辱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忍耐！
“住口！”江山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嘶啞變調(diào)的字，雙眼瞬間赤紅如血，身體里不知從哪里涌起一股蠻力，竟猛地挺直了腰背，攥緊拳頭就要不顧一切地?fù)渖先ィ?/p>
然而，他快，盛怒中的江虎更快！
“找死！”江虎眼中兇光爆射，反應(yīng)快如閃電。他根本沒給江山任何反擊的機(jī)會，甚至帶著一絲早有預(yù)料的殘忍得意，在江山身形剛動的剎那，他那蓄滿了煉體三重全部力量的右拳，已然帶著更加兇悍、更加狂暴的勁風(fēng)，如同攻城巨錘般再次轟出！
這一次，目標(biāo)不再是胸膛，而是江山因?yàn)榧佣⑽⑶皟A、毫無防御的小腹！
咚！！
一聲更加沉悶、更加令人心悸的巨響！
江山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狠狠貫入了自己的腹腔。五臟六腑在剎那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翻轉(zhuǎn)！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意識，在這一拳之下被徹底打散、抽空！
“呃啊——！”
一聲凄厲不似人聲的慘嚎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伴隨著噴濺而出的、滾燙的鮮血。他的身體像一個被巨力抽飛的破布口袋，雙腳離地，整個人向后猛地拋飛出去，重重撞在后方冰冷的、布滿粗糲石棱的青石墻上！
咔嚓！
骨頭與堅(jiān)硬巖石碰撞的悶響，清晰得令人頭皮發(fā)麻。
江山順著粗糙冰冷的墻面滑落下來，蜷縮在布滿霜塵的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痙攣都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他像一只被沸水燙過、瀕死的蝦米，蜷縮著，顫抖著，大口大口地嘔出鮮紅的血沫，染紅了身下的霜地，也染紅了他自己骯臟破舊的衣襟。刺目的紅，在慘白的霜地上迅速洇開，如同一朵絕望綻放的殘梅。冰冷的石墻透過薄薄的衣料，將刺骨的寒意源源不斷地注入他幾乎失去知覺的身體。
江虎甩著手腕，走到蜷縮在地、不斷咳血的江山面前，居高臨下，如同看著一攤令人作嘔的垃圾。
“廢物就是廢物！”他聲音里充滿了施虐后的快意和極度輕蔑，“連站都站不穩(wěn)的玩意兒，也敢對我齜牙？”他抬起腳，用厚實(shí)的靴底，重重碾在江山無力垂落在地上的手背上，來回用力地搓揉。
骨頭被壓迫的劇痛讓江山身體猛地一彈，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
江虎獰笑著，欣賞著江山痛苦扭曲的表情，腳上的力道更重：“不服？還敢用你那狗眼瞪我？”他彎下腰，湊近江山沾滿血污和冷汗的臉，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陰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把你眼珠子摳出來，塞進(jìn)那邊墻角的狗洞里？嗯？廢物，回答我！”
江山艱難地抬起眼皮，視線被血水和汗水模糊，一片猩紅。但他依舊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江虎那張近在咫尺、寫滿了惡毒的臉。那眼神深處，已沒有了憤怒的火焰，只剩下一種冰冷到骨髓里的、沉淀下來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的刻骨恨意。這眼神，讓江虎心頭莫名地一悸，隨即被更大的惱怒取代。
“找死！”江虎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耐心和戲耍的興趣，只剩下徹底摧毀的暴戾。他猛地直起身，右腳高高抬起，這一次，目標(biāo)赫然是江山無力護(hù)住的頭顱！那腳上凝聚的力道，足以將一塊頑石踏碎！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蜷縮在地的江山，身體因?yàn)閯⊥春蜑l死的恐懼而本能地、微弱地向內(nèi)蜷縮了一下。這個細(xì)微的動作，讓他胸前緊貼著冰冷地面的那個硬物——那塊他一直貼身佩戴、溫養(yǎng)在胸口、此刻被血污浸染的古舊玉佩——與地面之間產(chǎn)生了一絲極其微小的縫隙。
也就在江虎的腳帶著死亡陰影即將落下的瞬間！
那枚緊貼著江山冰冷皮膚、被鮮血浸透的玉佩，其深處，那幾道殘缺的、無人能懂的古老紋路，倏然間，極其微弱地、難以察覺地……亮了一下！
一股微不可查的、難以言喻的暖流，如同沉睡的火山深處涌出的第一縷地?zé)?，瞬間穿透冰冷的玉石和浸透血污的衣料，悄無聲息地滲入了江山的心口！
這股暖流微弱至極，在江山此刻承受的滔天劇痛和冰冷麻木中，幾乎難以察覺。它像一滴落入冰海的熱油，瞬間被無邊的寒意吞沒、稀釋，未能引起任何波瀾。
然而，就在這縷暖流滲入的剎那，江山心口處，一滴剛剛涌出、最為滾燙、凝聚著無盡屈辱與滔天恨意的……心頭精血，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的牽引，竟詭異地、違背常理地，加速滲入了那玉佩深處！如同被干涸龜裂的土地瞬間吸收的水滴，消失得無影無蹤！
玉佩表面的微光，也瞬間隱沒，重新變回那塊沾滿血污、毫不起眼的破舊青玉。
這一切，快得超越了凡人的視覺，無聲無息，無人察覺。
江虎那裹挾著全部惡意與殺機(jī)的重踏，終究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狠狠落下！
江山瞳孔驟然收縮，死亡的冰冷氣息瞬間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將頭拼命向旁邊一偏！
嘭！
沉重的悶響！
江虎的腳沒有踏碎頭顱，卻狠狠跺在了江山脆弱的左肩上！清晰的骨裂聲再次響起！
“呃——！”江山身體劇震，眼前徹底一黑，意識在劇痛的狂潮中沉浮，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熄滅。
江虎收回腳，看著地上蜷縮成一團(tuán)、氣若游絲、再無半分反抗能力的江山，臉上露出盡興而殘忍的笑容。他朝著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那是剛才用力過猛震裂了嘴角），聲音如同寒冰碎裂：
“廢物，記住了！下次見你一次，打你一次！直到你像條真正的癩皮狗一樣，爬出江家的大門！”
他不再看地上如同死狗般的江山，仿佛多看一秒都臟了他的眼睛，朝著身后的江豹江狼一揮手：“走！看著這灘爛泥就晦氣！”
三人帶著囂張的大笑和滿足的施虐感，揚(yáng)長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演武場喧囂的人影之中。
周圍那些或明或暗的視線，也終于緩緩收了回去，帶著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或者僅僅是看了一場乏味鬧劇后的無聊。演武場上的呼喝聲、拳風(fēng)聲重新成為主旋律，仿佛剛才角落里那場殘忍的欺凌從未發(fā)生。
冰冷的霜地上，江山蜷縮著，一動不動。血污混著塵土，在他身下凝固成一片暗紅。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寒風(fēng)卷著地上的碎雪和塵土，打著旋，撲打在他毫無血色的臉上，帶走最后一絲溫度。
他緊閉著眼，意識在無邊無際的劇痛和冰冷的黑暗深淵邊緣沉淪。然而，就在那意識即將徹底熄滅的混沌深處，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卻異常執(zhí)拗的暖意，如同無邊寒夜里遙遠(yuǎn)天際唯一的一顆孤星，極其微弱地、極其頑強(qiáng)的閃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