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午后的陽光,在明德中學高一(三)班的窗玻璃上跳躍,將室內蒸騰出一種近乎慵懶的暖意。物理老師抑揚頓挫的講解聲,混合著粉筆摩擦黑板的沙沙聲,形成一種催眠的白噪音??諝饫飸腋≈毿〉膲m埃,在斜射的光束里緩慢浮沉。周景赫坐在靠墻的位置,微微側著頭,姿態(tài)是無可挑剔的專注。他偶爾在攤開的筆記本上記下幾個關鍵點,字跡工整清雋,如同他這個人給人的印象——干凈、明晰、一絲不茍。
然而,那目光的落點,卻并非講臺上揮舞的手臂,也非黑板上的牛頓定律圖示。它穿過幾排桌椅,無聲地落在靠窗那個纖細的背影上。莊棲昀也坐得很直,烏黑的發(fā)頂在陽光下泛著一圈柔光。她似乎在全神貫注地聽講,手中的筆偶爾在攤開的練習冊上劃動。可周景赫卻敏銳地捕捉到,那支筆的移動軌跡,帶著一種細微的、不易察覺的游離。它并非在記錄要點,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描摹,在空白處留下一些毫無意義的、糾纏的線條。
他的視線在她繃緊的肩線停留片刻,又滑向她低垂的頸側,那里有一小片細膩的、近乎透明的皮膚,在光線下脆弱得讓人屏息。一種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過的煩躁,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動。他想起開學第一天,自己那句脫口而出的“長得一般”,以及隨后那句被王浩激將后、帶著審視意味的“確實漂亮”。那時她微微顫抖的指尖和瞬間僵硬的背影,清晰地映在他的視網膜上。此刻,那種僵硬的、帶著防御的姿態(tài)似乎又回來了,像一層無形的冰殼,將她與這喧鬧的教室隔開。
周景赫的指尖在桌面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了一下。他向來習慣掌控,習慣清晰明確的判斷。可眼前這個叫莊棲昀的女生,像一團模糊的光暈,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冰冷,卻又奇異地吸引著某種探究的目光。這種無法精準歸類的感覺,讓他感到一絲微妙的失控。他微微蹙眉,強迫自己將視線移開,重新投向講臺。那縷被陽光勾勒的脆弱頸項,卻頑固地殘留在視野的余光里。
下課鈴聲尖銳地劃破了教室的沉悶。凝固的空氣瞬間活泛起來,桌椅碰撞聲、少年們迫不及待的喧嘩聲、書本合攏的噼啪聲,匯成一股喧囂的洪流。莊棲昀幾乎是立刻合上了練習冊,那動作快得帶起一陣微弱的風。她需要離開這里,離開那如芒在背的感覺,離開這混雜著新書油墨和陽光味道、卻讓她窒息的擁擠空間。她迅速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倉促。
“棲昀,等等我!”宋錦夕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暖意,“陪我去趟小賣部嘛,餓死啦!早上那點面包早消化光了!”宋錦夕仰著臉,笑容燦爛得毫無陰霾,像一顆飽滿多汁的蜜桃。
莊棲昀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手腕上傳來宋錦夕皮膚的溫度,灼熱,帶著旺盛的生命力,幾乎燙傷了她冰涼的肌膚。她下意識地想抽回手,但宋錦夕抓得更緊了,還撒嬌似的晃了晃。莊棲昀的目光落在好友那張?zhí)鹈郎鷦拥哪樕?,那純粹的、毫無保留的熱情像一面過于明亮的鏡子,照得她內心的灰暗無處遁形。拒絕的話在喉嚨里滾了滾,最終被咽了回去。她抿了抿唇,嘴角費力地向上牽起一個微小的弧度,算是默許。那笑容落在她清冷的臉上,如同初春湖面上一層薄脆的浮冰。
兩人剛擠出座位,一個身影就帶著點懶洋洋的沖撞感,斜刺里插到了她們前面。是宋煥然。他像沒睡醒似的,揉著一頭本就有點亂的短發(fā),目標明確地直奔周景赫的座位。
“景赫,走!”宋煥然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不容置疑的催促,一手已經搭上了周景赫的肩膀,“打球去!高一(七)班那幾個小子放話了,說我們班軍訓匯演是花架子,場上見真章!王浩他們已經去占場子了!”他說話間,身體還不自覺地晃悠著,帶著一種精力過剩的抽象感。
周景赫正慢條斯理地將物理課本收進桌斗,動作從容不迫。聞言,他抬眼看了看宋煥然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眼神里掠過一絲極淡的無奈,但嘴角卻習慣性地掛起溫和的笑意:“知道了,就來。”他并沒有立刻起身,反而將目光投向莊棲昀和宋錦夕這邊,禮貌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那目光在掠過莊棲昀低垂的眼睫時,似乎有瞬間的停頓,快得如同錯覺。
宋錦夕立刻回以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用力揮了揮手。莊棲昀卻只是極輕微地頷首,視線始終垂落在自己校服襯衫的第二顆紐扣上,仿佛那里凝聚著世界上所有的秘密。周景赫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絲,帶著點玩味,隨即被宋煥然不耐煩地拽著胳膊拉走了。
“周景赫脾氣可真好,”宋錦夕看著兩人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小聲對莊棲昀感慨,“宋煥然那家伙,莽莽撞撞的,也就他能受得了?!彼Z氣里帶著點不自覺的欣賞。
莊棲昀沒有接話。她只是沉默地跟著宋錦夕,穿過喧鬧擁擠的走廊。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磨得有些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諝饫飶浡刮丁⑹程秒[約飄來的飯菜香,還有少年少女們身上各種洗發(fā)水和洗衣粉混合的氣息。這蓬勃的、擁擠的、帶著強烈生命力的氣息,像潮水般涌來,沖擊著她感官的堤岸。她感到一陣眩暈,胃里隱隱翻騰。身邊宋錦夕還在興奮地說著什么,聲音卻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她只是更緊地攥住了自己的指尖,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片尚未完全愈合的、帶著細微刺痛的舊傷里。
小賣部里人聲鼎沸,冰柜的冷氣與烤腸機的熱氣交織,形成一種奇特的氛圍。宋錦夕像一尾靈活的魚,很快擠到了柜臺前。莊棲昀站在門口稍遠一點相對人少的地方,背靠著一棵枝葉繁茂的香樟樹粗糙的樹干。樹蔭遮蔽了大部分陽光,只留下些晃動的、細碎的光點在她腳邊跳躍。涼意透過薄薄的校服襯衫滲入皮膚,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一點點。
她微微仰起頭,目光無意識地投向香樟樹濃密的樹冠。葉片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篩下變幻的光影。就在這光影晃動間,她的視線不經意地掠過小賣部旁邊那條通往實驗樓、相對僻靜的林蔭小徑。
一個身影,毫無預兆地撞入了她的眼簾。
那是一個女孩,穿著一身明顯洗得有些發(fā)舊、卻異常潔凈的淺藍色連衣裙,樣式簡單得近乎樸素。她正微微低著頭,懷里緊緊抱著幾本剛從教材室領來的新書,厚厚的一摞,幾乎遮住了她小半張臉,也壓得她纖細的身形顯得有些單薄吃力。她走得很慢,步子邁得極小,帶著一種初來乍到的怯生生的謹慎,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易碎的薄冰上。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身舊衣在光影里,卻奇異地煥發(fā)出一種洗練的純白感。
似乎是感應到了莊棲昀的目光,也可能是抱著書的手臂實在酸麻,那女孩在路口處停住了腳步,猶豫著將懷中的書小心地往上顛了顛,好騰出一絲縫隙。就在這一瞬間,她抬起了頭。
莊棲昀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一滯。
那是一張極其清純的臉,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帶著一種不染塵埃的潔凈感。最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是那雙眼睛。眼型是極標準的桃花瓣,眼尾微微上挑,帶著一種天然的、不自知的媚意。然而,那瞳孔卻異常清澈,如同山澗最純凈的泉水,此刻盛滿了小鹿般的惶惑和羞澀,像受驚的幼獸,怯生生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陽光恰好落在她微微顫動的眼睫上,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楚楚可憐的陰影。鼻梁小巧挺秀,嘴唇是淡淡的、自然的櫻粉色,微微抿著,透著一股惹人憐惜的倔強。
她站在那里,就像一株在晨露中初綻的白荷,帶著山野間未散的清冽霧氣,與周遭喧囂的市井氣息格格不入。那份清純與脆弱交織的美,純粹得不帶一絲侵略性,卻擁有一種瞬間攫取目光的魔力。幾個正從小賣部跑出來的男生,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目光直直地黏在她身上。
女孩顯然被這突然聚焦的目光驚擾了。她抱著書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頭垂得更低了,臉頰飛快地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紅暈,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那抹羞澀的紅,如同宣紙上暈開的胭脂,更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純美。她似乎想加快腳步逃離這令人不安的注視,卻又因懷里的書而步履蹣跚。
“棲昀!看什么呢?”宋錦夕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帶著剛買到零食的滿足和好奇。她順著莊棲昀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個抱著書、窘迫地站在路口的女孩,不由得“咦”了一聲,“那是誰?新同學嗎?長得…好特別啊。” 宋錦夕的語氣里帶著純粹的欣賞和一絲好奇。
莊棲昀猛地回過神,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盯著那個陌生的女孩看了許久。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像打翻了的調色盤,瞬間在心底蔓延開來。那女孩身上的純凈和羞澀,像一面過于明亮的鏡子,瞬間映照出她內心深處的泥濘與暗影。一種尖銳的、近乎自慚形穢的感覺,混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排斥和警惕,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她。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嘴角那點勉強維持的弧度,正在一點點僵硬、冷卻。
“不知道?!鼻f棲昀的聲音有些干澀,迅速移開了目光,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會被那過分的純凈灼傷,“走吧,快打上課鈴了?!彼氏绒D身,動作快得有些突兀,朝著教室的方向走去,腳步帶著一種急于逃離的匆促。宋錦夕不明所以地“哦”了一聲,趕緊跟上,嘴里還叼著剛拆開的面包。
下午的課,是冗長而沉悶的歷史。老教師的聲音平緩得像一條沒有波瀾的河,講述著早已化為塵煙的王朝更迭。陽光西斜,將教室染成一片溫暖的橙黃。莊棲昀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課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時間點和事件上,試圖用知識的框架填滿內心的空洞與那抹揮之不去的白蓮身影。然而,眼角的余光總是不受控制地瞥向教室門口的方向。
終于,在離下課還有大約十分鐘的時候,班主任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門口。他身后跟著的,正是那個抱著新書、穿著淺藍色舊裙的女孩。她的出現(xiàn),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瞬間吸引了全班的目光。竊竊私語聲如同被驚起的蚊蚋,嗡嗡地響起。
“同學們,安靜一下。”班主任清了清嗓子,“給大家介紹一位新同學,葉芷。葉芷同學因為家里一些事,晚來了幾天報到。大家歡迎!”
稀稀落落但還算熱情的掌聲響起。葉芷抱著書,局促不安地站在講臺旁邊,頭垂得很低,幾乎要埋進那摞書本里。露出的那截后頸,纖細白皙,在眾人的注視下,泛起一層明顯的粉色。那雙桃花眼飛快地抬起,怯生生地掃視了一下教室,隨即又像受驚般迅速垂下,長而濃密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緊張地顫動著。
“葉芷同學,你就先坐……”班主任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尋找著空位。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莊棲昀斜前方、靠過道的一個空座位上。那是之前一個轉學走了的同學留下的位置。
葉芷抱著書,像一只被趕上陌生舞臺的小動物,在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邁著細碎而僵硬的步子,走向那個指定的座位。她走得太過緊張,懷里那摞厚重的教材搖搖欲墜。就在她快要走到座位旁時,腳下似乎被什么絆了一下,身體猛地一個趔趄!
“啊!”一聲細弱的驚呼從她唇間溢出。
懷中的書本如同雪崩般散落下來!《高一語文》、《數(shù)學必修一》、《英語綜合教程》……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有幾本還滑出去老遠。一本硬殼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更是重重地砸在她自己的腳背上。
整個教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狼狽的新同學身上。葉芷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一直紅到了脖子根,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她慌忙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去撿那些散落的書本,纖細的手指都在微微發(fā)抖,指尖蒼白。巨大的羞恥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瞬間蒙上了一層無助的水汽,在夕陽下折射出破碎的光。
莊棲昀就坐在她斜后方,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看著葉芷蹲在地上,像只受驚的幼兔,笨拙地撿拾著書本,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裙更襯得她此刻的窘迫。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快意,極其短暫地掠過莊棲昀的心頭,快得她自己都來不及捕捉——看,這看似純凈無瑕的白蓮,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狼狽不堪。然而,緊隨其后的,是一種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和自我厭惡。她厭惡自己內心閃過的陰暗,更厭惡自己無法對這種顯而易見的脆弱無動于衷。
就在這時,斜前方響起椅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是周景赫。他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座位,動作自然地彎下腰,修長的手指利落地幫葉芷撿起散落在腳邊的幾本書,包括那本厚重的詞典。他的動作從容不迫,沒有絲毫的刻意或憐憫,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給?!敝芫昂盏穆曇舨桓?,帶著他慣有的溫和,將撿起的書輕輕摞在葉芷已經撿起的那一疊書上,動作穩(wěn)定而有力,剛好穩(wěn)住了那搖搖欲墜的一摞?!靶⌒狞c。”他補充了一句,語氣平淡,目光在葉芷那張窘迫得快要滴血的臉上一掠而過,沒有任何多余的停留,便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那簡單的三個字和從容的動作,如同投入滾油中的一滴冷水。教室里短暫的寂靜后,議論聲猛地炸開了鍋,比之前更加熱烈。女生們交換著眼神,帶著驚訝和某種微妙的興奮;男生們則看著葉芷那張我見猶憐的臉和周景赫的背影,表情各異。葉芷抱著終于重新整理好的書,臉頰上的紅暈絲毫未退,反而因為周景赫剛才那片刻的幫助而更加滾燙。她幾乎是逃也似的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張拉滿的弓,頭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個紅得滴血的耳尖。
莊棲昀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周景赫那溫和有禮的援手,葉芷那羞澀無措的感激,同學們那心照不宣的議論……一幕幕,如同默片般在她眼前上演。她看到周景赫坐回座位后,側頭低聲對旁邊似乎想調侃什么的宋煥然說了句什么,宋煥然夸張地做了個封嘴的動作,臉上依舊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抽象笑容。她也看到葉芷坐下后,偷偷地、極快地抬起眼皮,朝著周景赫的方向飛快地瞥了一眼,那眼神里混雜著未散的驚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朦朧的光亮。
一種冰冷的、尖銳的刺痛感,毫無預兆地刺穿了莊棲昀的心臟。那感覺如此熟悉,如同開學第一天那句“長得一般”帶來的余震。周景赫對葉芷那舉手之勞的幫助,與他當初對自己那番冷酷的審視和評價,形成了如此刺眼的對比。原來他的溫和,并非普照的陽光,而是有選擇性的。原來他也會這樣自然而然地幫助一個陌生的、看起來足夠“柔弱”的女孩。那么,在他眼中,自己又算什么呢?是那個不需要被照顧、可以隨意評價的、冷硬的“一般”或“漂亮”的物品嗎?
她放在課桌下的手,緩緩地、用力地握緊。指甲再次深深陷進掌心那片已經傷痕累累的柔軟皮肉里。舊的傷口被重新撕裂,傳來一陣清晰的、帶著血腥味的鈍痛。這痛感奇異地壓下了心口那股翻涌的酸澀和冰冷。夕陽的金光透過窗戶,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暖意融融??芍挥兴约褐?,那股從骨縫里滲出的寒意,正順著脊椎緩慢地向上攀爬,冰封著每一寸感知。
下課鈴聲終于尖銳地響起。莊棲昀幾乎是第一個站起身,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等宋錦夕,徑直朝著教室后門走去。她需要空氣,冰冷的、不帶著任何人氣息的空氣。腳步有些虛浮,像踩在棉花上。就在她即將邁出后門時,眼角的余光瞥見葉芷也正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似乎想去廁所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她懷里依舊抱著那幾本厚厚的新書,步履依舊帶著初來者的謹慎。
然而,就在葉芷經過莊棲昀斜后方的位置時——那里是周景赫和宋煥然的座位區(qū)域——意外再次發(fā)生了。也許是走得太急,也許是懷里的書遮擋了視線,葉芷的腳不小心絆到了宋煥然隨意伸在過道上的椅子腿!
“??!”又是一聲短促的驚呼。
葉芷的身體猛地向前撲倒!懷里的書本再次脫手,嘩啦啦散落一地。更糟糕的是,她整個人失去平衡,眼看就要重重地摔向冰冷堅硬的水磨石地面!那張清純絕倫的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只剩下全然的驚恐。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條手臂迅捷地伸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葉芷即將傾倒的上半身。是周景赫。他不知何時已經站起,反應快得驚人。他的手掌隔著薄薄的舊裙布料,扶在葉芷的肘彎處,力道適中地穩(wěn)住了她。
“小心。”依舊是那兩個字,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太多情緒。他迅速收回了手,仿佛只是拂去了一?;覊m。隨即,他彎腰,再次開始幫葉芷撿拾散落的書本。動作依舊干脆利落,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葉芷驚魂未定地站穩(wěn),看著周景赫近在咫尺的側臉和他為自己撿書的身影,臉頰再次無法控制地燒了起來,連小巧的耳垂都紅得透明。她手足無措地站著,想幫忙又不知該如何插手,只能不停地小聲說著:“謝…謝謝…對不起…”聲音細弱蚊蚋,帶著濃重的鼻音,窘迫得幾乎要哭出來。
周圍的同學再次發(fā)出了低低的驚嘆和議論。宋煥然則夸張地拍著自己的胸口:“哇哦!嚇死我了!葉芷同學,你這平衡感有待加強??!”語氣里帶著點調侃,倒也沒有惡意。
莊棲昀的腳步,在門邊徹底頓住了。她背對著這混亂又帶著某種曖昧氛圍的一幕,身體僵硬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剛才那瞬間,周景赫扶住葉芷手臂的畫面,像一幀被慢放的、無比清晰的電影鏡頭,反復在她腦海中定格、回放。他手指觸碰葉芷肘彎的動作,他低頭撿書時專注的側臉,葉芷那羞澀通紅的、如同沾染了朝霞的臉龐……所有細節(jié)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她的感官。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猛地沖上喉嚨。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一絲淡淡的鐵銹味。教室里彌漫的汗味、書本的油墨味、還有某種無形的、屬于葉芷的、帶著山野清冽卻又脆弱的氣息,混合著周景赫身上那若有似無的、干凈的皂角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氣體,緊緊扼住了她的呼吸。
她不再停留,猛地推開后門,幾乎是踉蹌著沖了出去。走廊里帶著暮氣的風撲面而來,帶著一絲涼意,卻無法吹散她胸腔里那股灼燒般的冰冷和翻涌的惡心。身后教室里隱約傳來的議論聲、葉芷細弱的道歉聲、宋煥然沒心沒肺的笑聲,都變成了模糊的、令人煩躁的背景噪音。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著人少的方向走。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眼前的光線變得有些模糊,景物微微扭曲。她需要找到一個角落,一個沒有任何目光、沒有任何聲音的角落,把自己蜷縮起來,讓那股幾乎要將她撕裂的冰冷和眩暈感平息下去。掌心那片濕黏的刺痛,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讓她不至于徹底迷失的錨點。
夕陽將她的影子在空曠的走廊上拉得很長,很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