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務(wù)室那扇刷著劣質(zhì)白漆的木門被輕輕推開,又無聲地合攏。門外走廊里消毒水的氣息更加濃重,混合著老舊建筑特有的霉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滯重感。周景赫背對著那扇門,頎長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僵硬。他沒有立刻離開,只是靜靜地站在狹窄的走廊中央,指尖無意識地捻著校服襯衫的袖口,平整的布料被揉出細(xì)微的褶皺。剛才推門時驚鴻一瞥的畫面——莊棲昀躺在窄小的病床上,臉色白得如同被漂洗過度的紙張,烏黑的長發(fā)凌亂地鋪散在枕上,宋錦夕緊緊攥著她冰涼的手,哭紅的眼睛里盛滿了巨大的恐懼——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慣常的平靜。那抹刺目的蒼白,還有宋錦夕臉上不加掩飾的、近乎絕望的擔(dān)憂,都比他預(yù)想的更加……觸目驚心。
一種陌生的、沉甸甸的感覺壓在他的心口。不是憐憫,更像是一種被卷入漩渦邊緣的、帶著冰冷預(yù)感的錯愕。他想起莊棲昀指縫間那抹暗紅,想起她總是挺得筆直的背脊下掩蓋的、搖搖欲墜的脆弱,想起超市里那包孤零零的打折衛(wèi)生棉……無數(shù)碎片在腦海中飛速閃過,最終匯聚成病床上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失控的煩躁感,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涌動。
就在他試圖將這混亂的思緒強(qiáng)行壓下時,身后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帶著猶豫的腳步聲。
周景赫沒有回頭,但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那腳步聲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停在了他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操場喧囂,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周……周景赫同學(xué)?”一個細(xì)弱蚊蚋、帶著濃重鼻音的女聲響起,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是葉芷。
她依舊系著那條沒來得及解下的、印著“明德學(xué)生會”字樣的廉價圍裙,額頭上細(xì)密的汗珠還未干透,幾縷濕發(fā)黏在蒼白的頰邊。她微微低著頭,雙手緊張地攥著洗得發(fā)白的舊帆布包帶子,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此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像一只被逼到懸崖邊的幼獸,鼓起最后一絲勇氣。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周景赫挺拔卻顯得有些僵硬的背影,又迅速垂下,落在自己沾著油污和泥土的舊球鞋鞋尖上。
周景赫緩緩轉(zhuǎn)過身。他的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刻意的從容,試圖掩蓋心底那絲被打擾的煩躁和未散的波瀾。他的目光落在葉芷低垂的發(fā)頂和那身格格不入的圍裙上,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審視,如同精密儀器掃過一件待檢物品。他沒有開口,只是用目光無聲地詢問著,那份平靜之下,帶著無形的壓力。
葉芷被他看得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頭垂得更低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冰冷、銳利,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巨大的羞恥感和一種被徹底剝光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才勉強(qiáng)壓下喉嚨里翻涌的酸澀和退縮的本能。
“莊棲昀……”葉芷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她……她家……” 她艱難地停頓了一下,仿佛接下來的話重若千鈞,需要耗盡全身力氣才能吐出,“……很不好?!?/p>
最后三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周景赫沉靜的心湖里掀起無聲的巨浪!
他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那慣常掛在臉上的、如同精密面具般的溫和從容,第一次出現(xiàn)了清晰的裂痕!下頜線瞬間繃緊,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而深沉,像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地刺向葉芷低垂的發(fā)頂!
“你說什么?”周景赫的聲音響起,比平時低沉許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質(zhì)詢意味,清晰地穿透了走廊里沉悶的空氣。那聲音里沒有驚訝,沒有同情,只有一種冰冷的、帶著強(qiáng)大壓迫感的探究,仿佛要剝開所有偽裝,直抵最殘酷的核心。
葉芷的身體猛地一顫!巨大的壓力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攥著包帶的手指收得更緊,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柔軟的皮肉里,試圖用尖銳的疼痛來對抗那幾乎要將她碾碎的恐懼和羞恥。她不敢抬頭,不敢看周景赫此刻的眼神。那個夜晚巷口傳來的、男人粗嘎暴戾的咆哮和女人壓抑到極致的破碎嗚咽,如同魔咒般在她耳邊回響。那些聲音,混合著莊棲昀在湖邊冰冷的眼神和在醫(yī)務(wù)室毫無生氣的蒼白,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意志。
“我……我偶然看到的……”葉芷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細(xì)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斷斷續(xù)續(xù),“她爸爸……很兇……會打人……罵得……很難聽……”她搜腸刮肚,試圖用最蒼白、最安全的詞語去描述那令人窒息的恐怖,每一個字都像在凌遲她自己。巨大的負(fù)罪感和一種被逼供般的屈辱感讓她渾身都在微微發(fā)抖,“她……她媽媽……很怕……她……她好像……”她猛地頓住,再也說不下去。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瞬間蒙上了一層濃重的水汽,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留下小小的深色圓點(diǎn)。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肩膀無法控制地聳動起來。
走廊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葉芷壓抑的、細(xì)微的啜泣聲,在空曠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和……凄涼。
周景赫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他臉上的震驚和審視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沉寂。葉芷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他腦海中勾勒出一幅模糊卻無比猙獰的畫面——破敗的老屋、失控的暴力、無聲的恐懼、還有那個總是用冰冷外殼將自己包裹起來的少女……所有的線索,所有的反常,所有那些被他視為“難以歸類”的謎團(tuán),此刻都被這殘酷的真相粗暴地串聯(lián)起來!超市的狼狽、教室的暈厥、指縫的暗紅、湖邊那句冰冷的“誰又比誰干凈”……原來都是這片深淵投射出的、微不足道的陰影!
一種冰冷的、近乎窒息的寒意,順著脊椎緩慢地向上攀爬。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那份引以為傲的優(yōu)越感和掌控欲,在那個蒼白少女所背負(fù)的沉重真相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卑劣。他看著她指縫間滲出的血,看著她強(qiáng)撐的平靜,卻從未想過那平靜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渦。
他看著眼前這個同樣在瑟瑟發(fā)抖、淚流滿面的葉芷。她的告密帶著卑微的討好和巨大的恐懼,動機(jī)不純,姿態(tài)狼狽。然而此刻,他心中卻生不起半分鄙夷,只有一種沉重的、物傷其類的悲涼。她們都是掙扎在泥濘里的生物,一個選擇用冰冷隔絕,一個選擇用卑微求生。
“她恨所有人。”周景赫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死寂。他的目光越過葉芷顫抖的肩膀,投向醫(yī)務(wù)室緊閉的門板,聲音低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經(jīng)過驗(yàn)證的客觀事實(shí)。那話語里沒有情緒,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洞悉,像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開了莊棲昀靈魂深處的核心。
葉芷的啜泣聲猛地一滯!她像是被這句話刺中了心臟,倏然抬起頭!淚眼朦朧中,她看到了周景赫那張平靜無波的臉,看到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沉寂。那雙總是帶著怯懦和偽裝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驚和一種……被戳破心事的慌亂。
“包括你嗎?”葉芷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尖銳的挑釁。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臉色變得更加慘白。
周景赫的目光終于落在了葉芷臉上。那目光依舊平靜,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自嘲的波瀾。他沒有回答葉芷這個逾越而尖銳的問題,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復(fù)雜難辨的情緒——有對她告密的審視,有對她處境的洞悉,有對莊棲昀背負(fù)真相的沉重,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卷入其中的茫然。
然后,他不再停留,甚至沒有再看葉芷一眼,只是沉默地轉(zhuǎn)過身,邁開腳步,朝著走廊另一端走去。步伐依舊沉穩(wěn),背脊挺直,但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卻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孤寂。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清晰的、帶著回音的聲響,漸漸遠(yuǎn)去,最終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葉芷獨(dú)自留在原地,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墻壁,身體無力地滑落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將臉深深埋進(jìn)膝蓋,壓抑的啜泣聲終于變成了破碎的嗚咽,在空曠寂靜的走廊里回蕩。巨大的羞恥、恐懼、委屈和一種被徹底掏空般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攥緊了手中的帆布包,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出輕微的聲響。那里面,似乎還殘留著退熱冰貼廉價的塑料包裝觸感。
***
醫(yī)務(wù)室內(nèi)的光線比走廊柔和許多。白色的紗簾被微風(fēng)輕輕拂動,濾進(jìn)窗外稀疏的樹影??諝饫锵舅臍馕兑琅f濃重,但混合著一點(diǎn)點(diǎn)葡萄糖液的甜膩氣息。莊棲昀安靜地躺在窄小的病床上,雙眼緊閉,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兩小片濃重的陰影,如同棲息著疲憊的蝶。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起皮,只有幾縷被汗水浸濕的烏發(fā)凌亂地貼在額角和臉頰,增添了幾分脆弱的易碎感。手背上插著細(xì)細(xì)的針頭,透明的輸液管里,冰冷的葡萄糖和生理鹽水正一滴、一滴,緩慢而固執(zhí)地流入她冰冷的血管。那滴落的節(jié)奏,如同垂死者的脈搏,微弱而清晰。
宋錦夕依舊緊挨著病床坐著,像一尊守護(hù)石像。她身上的粉色T恤后背被汗水浸透的那片深色已經(jīng)變淺,但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額前的碎發(fā)依舊濕漉漉,臉頰上淚痕交錯,眼睛又紅又腫,像兩顆熟透的桃子。她保持著之前的姿勢,雙手緊緊包裹著莊棲昀那只沒有輸液的手,仿佛那是連接兩個世界的唯一紐帶。她圓圓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輸液管里那緩慢滴落的液體,又時不時緊張地瞟向莊棲昀的臉,觀察著她極其微弱起伏的胸口。每一次莊棲昀眼睫的細(xì)微顫動,都讓她的心猛地揪緊,屏住呼吸,直到確認(rèn)那只是無意識的動作,才敢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氣。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帶著煎熬的重量。校醫(yī)進(jìn)來換過一次藥,輕聲叮囑了幾句,又離開了。小小的醫(yī)務(wù)室里,只剩下葡萄糖液滴落的單調(diào)聲響、窗外細(xì)微的風(fēng)聲,以及宋錦夕自己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看著莊棲昀毫無血色的臉,看著那濃重得化不開的青影,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各種可怕的念頭。每一次念頭閃過,都讓她渾身發(fā)冷,握著莊棲昀的手就收得更緊一些,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可怕的想象驅(qū)散。
“棲昀……你要好好的……”宋錦夕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抑制不住的顫抖,如同夢囈般低低響起,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你答應(yīng)過我的……我們還要一起考大學(xué)……一起去看謝裕禾打球……”她的聲音哽咽了,眼淚又無聲地滾落下來,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溫?zé)岫鴿駶??!澳悴荒苡惺隆笄竽恪瓌e丟下我……” 那份純粹的、毫無保留的恐懼和依賴,如同最脆弱也最堅(jiān)韌的絲線,緊緊纏繞著病床上那個沉寂的靈魂。
就在這時,莊棲昀那只被宋錦夕緊緊包裹的手,極其微弱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指尖在她溫?zé)岬恼菩睦?,輕輕蜷縮了一下!
宋錦夕的身體猛地一僵!心臟在那一瞬間似乎停止了跳動!她屏住呼吸,圓圓的杏眼瞬間瞪大,死死地盯著莊棲昀的臉!
莊棲昀的眼睫劇烈地顫動起來,如同被狂風(fēng)吹拂的蝶翼,掙扎著想要掙脫束縛。幾秒鐘后,那雙沉寂如深潭的眸子,終于極其艱難地、緩緩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視線起初是一片模糊的、刺眼的白光,伴隨著消毒水那令人作嘔的濃烈氣息。漸漸地,眼前晃動的光影開始艱難地聚焦。她看到了頭頂那盞散發(fā)著慘白光暈的燈管,看到了旁邊懸掛點(diǎn)滴的鐵架冰冷的輪廓,看到了輸液管里那緩慢滴落的、如同生命倒計(jì)時的冰冷液體……最后,視線落在了身邊那張湊得很近的臉上。
是宋錦夕。那張總是洋溢著明媚笑容的臉上,此刻布滿了縱橫交錯的淚痕,眼睛紅腫得像桃子,寫滿了巨大的恐懼、擔(dān)憂,還有在她睜開眼瞬間迸發(fā)出的、如同絕境逢生般的狂喜!
“錦……夕……”莊棲昀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喉嚨干澀灼痛,發(fā)出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風(fēng)箱的摩擦,微弱得幾乎被輸液管的滴答聲淹沒。
“棲昀!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宋錦夕的眼淚瞬間決堤!巨大的喜悅沖垮了所有的堤防,她猛地?fù)涞酱策?,雙手更加用力地握緊了莊棲昀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渡過去,“嚇?biāo)牢伊?!你嚇?biāo)牢伊?!你感覺怎么樣?還難受嗎?要不要喝水?”她語無倫次,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失而復(fù)得的顫抖,圓圓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莊棲昀,生怕一眨眼她又會陷入那可怕的沉睡。
莊棲昀的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渾濁的深水之底,緩慢而沉重地向上浮升。身體的疲憊和疼痛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密密麻麻地刺穿著每一寸感知。喉嚨像是被砂紙打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她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渙散的目光緩緩掃過這間陌生的白色房間。墻壁上剝落的墻皮,窗臺上積著的薄塵,空氣里消毒水混合著陳舊藥味的滯重氣息……一切都冰冷而真實(shí)。
然后,她的視線落在了病床旁邊的矮柜上。
那里,靜靜地立著一瓶礦泉水。透明的瓶身凝結(jié)著細(xì)密冰冷的水珠,在慘白的燈光下閃爍著晶瑩而脆弱的光澤。瓶壁因?yàn)榈蜏囟芍粚颖”〉陌嘴F,正緩慢地向下滑落,在柜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不斷擴(kuò)大的濕痕。
那冰冷的、帶著水汽的瓶子,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悶熱空間里,顯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清晰。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冰。
莊棲昀的目光在那瓶水上停留了幾秒。那冰冷的輪廓,那凝結(jié)的水珠,無聲地撬開了記憶深處某個被刻意封存的角落。
破碎而模糊的畫面如同浮光掠影般閃過:烈日下刺眼的紅藍(lán)遮陽棚條紋、宋錦夕撕心裂肺穿透喧囂的尖叫、身體砸向滾燙水泥地面時沉悶的鈍響、喉嚨深處翻涌的濃重血腥味、無邊無際的冰冷黑暗……還有,在令人窒息的顛簸和混沌中,似乎一直有另一股力量,死死地、不顧一切地托住她沉重?zé)o力的雙腿!那力量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倔強(qiáng),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來另一個身體的顫抖、汗水的濕黏和一種……不容置疑的、要將她從深淵里拖拽出來的決絕!
葉芷。
那個名字,帶著汗水、油污、廉價圍裙的觸感,和那雙在昏暗中死死托住她的、帶著薄繭卻異常有力的手,清晰地、帶著冰冷的重量,浮現(xiàn)在意識逐漸清明的海面。不再是那個在湖邊用廉價同情試圖靠近的“白蓮”,也不是那個在冷飲攤前卑微麻木的“服務(wù)生”,而是一個在危難時刻,用沉默和力量介入她崩塌世界的……存在。
莊棲昀的視線緩緩移開那瓶冰冷的礦泉水,重新投向醫(yī)務(wù)室緊閉的白色木門。門外是安靜的走廊,早已沒有了那個系著圍裙、低垂著頭的身影。一股極其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寂荒蕪的心湖深處,漾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那漣漪極其微弱,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真實(shí)的觸感,攪動了那片死水。
她微微動了動干裂的嘴唇,喉嚨里那股鐵銹般的腥甜氣息似乎淡了一些,被一種干涸的灼痛取代。她沒有回答宋錦夕連珠炮似的詢問,只是極其緩慢地、幾不可察地,將那只被宋錦夕緊握的手,微微翻轉(zhuǎn)過來,用冰涼的指尖,在宋錦夕溫?zé)岬氖直成希瑯O其輕微地、安撫般地……點(diǎn)了兩下。
宋錦夕感受到那微弱卻清晰的回應(yīng),先是一愣,隨即更加洶涌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將莊棲昀冰涼的手緊緊貼在自己同樣被淚水濡濕的臉頰上,泣不成聲:“沒事了……棲昀……沒事了……我在……我一直都在……”
莊棲昀緩緩地、極其輕微地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兩小片安靜的陰影,微微顫動著。這一次,那片深不見底的沉寂荒原上,那層堅(jiān)硬的冰殼之下,似乎有什么極其微小的東西,在無人察覺的深處,悄然松動、融化了一角。如同冰封千年的河面,在春日第一縷微不可察的暖風(fēng)拂過時,發(fā)出了一聲細(xì)微的、只有她自己能聽見的碎裂聲。那碎裂聲很輕,卻足以讓荒原深處那口早已枯竭的井,重新感知到一絲遙遠(yuǎn)而冰冷的地下水脈的悸動。
明德中學(xué)藝術(shù)樓頂層,琴房。
夕陽的余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潑灑進(jìn)來,將光滑的柚木地板染成一片溫暖的金橘色??諝饫飶浡嘿F的、帶著雪松和鳶尾花尾調(diào)的香薰氣息,清冷而悠遠(yuǎn)。巨大的三角鋼琴如同優(yōu)雅的黑曜石,靜臥在房間中央。
綰梔冰端坐在琴凳上,背脊挺直,姿態(tài)無可挑剔的優(yōu)雅。她穿著一身質(zhì)地精良的月白色真絲連衣裙,裙擺如水般垂落,勾勒出纖細(xì)的腰肢。烏黑的長發(fā)用一根簡單的珍珠發(fā)簪松松挽起,露出光潔優(yōu)美的天鵝頸。纖細(xì)白皙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流暢地跳躍、滑行,一串清泠泠的音符如同山澗清泉般流淌出來,是肖邦的《降E大調(diào)夜曲》。她的動作從容而精準(zhǔn),每一個音符都仿佛被精心計(jì)算過,帶著一種剝離了情感的、近乎完美的技巧性。
琴聲在空曠的琴房里回蕩,純凈、悅耳,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仿佛不是情感的抒發(fā),而是某種精密的機(jī)械在展示預(yù)設(shè)的程序。
琴房的門被無聲地推開。
周景赫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換下了校服,穿著一件質(zhì)地柔軟的淺灰色羊絨衫,身形挺拔,臉上恢復(fù)了慣常的、無可挑剔的溫和從容,只是眼底深處似乎沉淀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心不在焉?夕陽的金光勾勒出他清俊的側(cè)臉輪廓。
他沒有立刻進(jìn)去,只是倚著門框,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綰梔冰專注彈琴的側(cè)影上,那雙淡琥珀色的眼眸低垂著,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神情平靜無波。
一曲終了,最后一個音符如同水滴落入深潭,余韻在寂靜中緩緩消散。
綰梔冰緩緩抬起手,放在膝上,姿態(tài)優(yōu)雅得如同謝幕的芭蕾舞者。她這才轉(zhuǎn)過頭,看向門口的周景赫。夕陽的金光落在她精致的側(cè)臉上,那雙淡琥珀色的眸子如同上等的琉璃,折射出溫暖的光澤,嘴角漾開一抹恰到好處的、溫柔的笑意。
“來了?”她的聲音清泠悅耳,帶著一絲熟稔的親昵,“聽校醫(yī)說,只是中暑和低血糖?沒什么大礙就好?!彼酒鹕恚掳咨娜箶[如同流水般拂過琴凳,款款走向周景赫,姿態(tài)從容,“你剛才跑得那么急,嚇了我一跳?!彼⑽⑼嶂^,眼神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嗔怪和關(guān)切,“那個生病的同學(xué)……是你們班的莊棲昀?”她的語氣隨意而自然,仿佛只是在確認(rèn)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名字。
周景赫的目光從她完美的笑容上移開,落在窗外那片被夕陽染成金橘色的天空上。琴房里溫暖的香薰氣息和窗外操場上隱約傳來的、屬于運(yùn)動會的最后喧囂,都像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醫(yī)務(wù)室門縫里那張毫無血色的臉,閃過葉芷在昏暗走廊里顫抖著說出“她家很不好”時的淚眼,閃過莊棲昀指縫間那抹刺目的暗紅……
“嗯?!敝芫昂盏貞?yīng)了一聲,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他沒有看綰梔冰,只是將目光投向更遠(yuǎn)的、被林立高樓切割的城市天際線。夕陽的余暉在他深沉的眼底跳躍,卻驅(qū)不散那層悄然籠罩的、帶著冰冷真相的陰影。他插在褲袋里的手,指尖無意識地捻著那點(diǎn)并不存在的褶皺,仿佛那里還殘留著推開醫(yī)務(wù)室門時,那門板冰涼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