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風(fēng)開始帶上了鋒利的棱角，卷著枯黃的梧桐葉，在明德中學(xué)空曠的操場上打著旋兒，發(fā)出干燥的沙沙聲。教室窗戶緊閉著，隔絕了外面的寒意，卻關(guān)不住里面沉悶的暖氣片烘烤出的、混雜著粉筆灰和少年體味的滯重空氣。數(shù)學(xué)老師在講臺上揮舞著三角板，唾沫橫飛地講解著正弦定理，聲音抑揚頓挫，試圖穿透底下彌漫的、屬于秋日下午特有的倦怠。
莊棲昀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夾著一支筆，筆尖懸停在攤開的練習(xí)冊上方，凝固成一個靜止的點。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在她蒼白的側(cè)臉上投下一道狹長的、界限分明的光影。一半在微暖的光里，一半浸在冰冷的陰影中。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追逐著那片被風(fēng)卷起的、無依無靠的落葉，看它徒勞地在空中掙扎，最終無力地跌落在冰冷的塑膠跑道上。講臺上激昂的聲音，教室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旁邊宋錦夕偶爾因聽懂而發(fā)出的輕微喟嘆，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渾濁的水，模糊不清地傳來。
她什么也沒聽進(jìn)去。腦子里反復(fù)回放的，是昨晚那場毫無征兆的、令人窒息的暴風(fēng)雨。
晚餐桌上，那只印著俗氣牡丹花的舊瓷碗，又一次成了父親怒火的犧牲品。僅僅因為母親端上來的湯“淡得像刷鍋水”——盡管她清晰地記得母親放鹽時微微顫抖的手。碗碎裂的脆響像一聲信號，緊接著是男人粗嘎的咆哮，像野獸受傷后的嘶吼，充滿了酒精浸泡過的渾濁和失控的暴戾。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如同淬了毒的冰雹，劈頭蓋臉地砸向那個瑟縮在桌角、臉色灰敗如紙的女人。母親的身體像秋風(fēng)中的枯葉，劇烈地顫抖著，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眼淚無聲地、洶涌地淌過她過早刻上皺紋的臉頰。
莊棲昀當(dāng)時就坐在母親旁邊。她沒有哭，也沒有像以前那樣試圖擋在母親身前。她只是靜靜地坐著，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被凍僵的竹子，手里還捏著半塊沒吃完的干硬饅頭。指尖冰涼，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看著父親扭曲漲紅的臉，看著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看著他揮舞的手臂帶起的風(fēng)聲。那些惡毒的咒罵、那些對母親人格和尊嚴(yán)的踐踏，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密密麻麻地扎進(jìn)她的耳膜，刺入她的心臟。然而，一種奇異的、近乎麻木的冷靜籠罩了她。她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父親口中噴出的廉價煙草和劣質(zhì)白酒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息。她看著母親無聲的崩潰，看著父親失控的表演，看著滿地狼藉的碎瓷片和潑灑的湯水，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荒誕而丑陋的默片。
那一刻，她感覺自己靈魂的一部分，輕盈地、冰冷地抽離了出來，懸浮在污濁油膩的餐桌上方，俯視著這場人間鬧劇。一種近乎蒼老的疲憊感，像深秋的寒露，浸透了她的骨髓。愛？恨？激烈的情緒似乎早已被這周而復(fù)始的折磨耗盡了燃料。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厭倦，一種對人性、對親密關(guān)系、對所謂“家”這個溫暖字眼背后猙獰真相的，徹底看破后的冰冷洞悉。紅塵萬丈，不過是一地雞毛和相互撕咬的困獸之斗。她甚至覺得有些可笑。十七歲，本該是鮮衣怒馬、憧憬未來的年紀(jì)，她的心卻像一口被遺棄在荒原的枯井，幽深，寒冷，早已布滿了厚厚的、不見天日的苔蘚。
“莊棲昀！”
數(shù)學(xué)老師陡然拔高的、帶著明顯不悅的聲音，像一根針，猛地刺破了包裹著她的那層隔膜。
“你上來，把這道題的輔助線畫出來！”
全班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帶著好奇、幸災(zāi)樂禍或是純粹的看熱鬧。宋錦夕在桌子底下緊張地扯了扯她的衣角。莊棲昀像是被驚醒，眼睫顫動了一下，緩緩抬起眼。她的視線從窗外那片枯葉上收回，平靜地穿過整個教室，迎上數(shù)學(xué)老師鏡片后審視的目光。那目光里沒有絲毫慌張或羞赧，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沉寂，像暴風(fēng)雪過后的荒原。
她站起身，動作不疾不徐。椅子腿摩擦地面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在突然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她走上講臺，從粉筆盒里抽出一支白色粉筆。指尖冰涼，粉筆干燥的觸感硌著皮膚。她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題目——那道關(guān)于三角形求角的復(fù)雜幾何題。她的目光落在光滑的黑板上，像在凝視一片虛無。
然后，她抬手。粉筆尖端觸碰到冰冷的黑板，發(fā)出細(xì)微的摩擦聲。沒有猶豫，沒有停頓。一道干脆利落的直線，從一個出人意料的角度延伸出去，精準(zhǔn)地連接了兩個看似無關(guān)的點。緊接著是第二條，第三條……她的動作流暢得如同早已演練過千百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粉筆灰簌簌落下，白色的線條在墨綠色的底板上清晰地鋪展開，瞬間構(gòu)建起一個簡潔而完美的幾何結(jié)構(gòu)，將原本復(fù)雜纏繞的條件清晰地分割開來，答案呼之欲出。
整個教室鴉雀無聲。連數(shù)學(xué)老師鏡片后的眼神都從不滿變成了驚訝，最后沉淀為一種復(fù)雜的審視。這道題頗有難度，他原本是想給這個明顯走神的學(xué)生一點教訓(xùn)。然而莊棲昀的解法，不僅正確，而且異常簡潔優(yōu)美，甚至超越了他備課時準(zhǔn)備的思路。那種近乎直覺般的空間洞察力和解題的冷峻效率，令人心驚。
莊棲昀畫完最后一條輔助線，將粉筆輕輕放回盒槽。她沒有看任何人，包括講臺下一臉錯愕的老師。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瞼，目光落在自己沾了點白色粉筆灰的指尖，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關(guān)注的東西。然后，她轉(zhuǎn)過身，在幾十道含義各異的目光注視下，沉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腳步平穩(wěn)，背脊挺直，像一株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風(fēng)雨卻未曾折斷的蘆葦。剛才的解題，于她而言，不過是剝開一顆早已看透內(nèi)核的核桃，冷靜，高效，不帶任何炫耀或證明的情緒。
下課鈴終于響起，釋放了教室里緊繃的空氣。莊棲昀沒有立刻動。她低頭，從抽屜深處摸索出那個深藍(lán)色的絨布筆袋。指尖探進(jìn)去，準(zhǔn)確地觸碰到那個冰冷的、光滑的白色塑料藥瓶。瓶身沒有任何標(biāo)簽，里面是半瓶小小的白色藥片。她熟練地用指甲摳開密封的錫箔，指尖捻出一粒，動作快而隱蔽。沒有水，她只是微微仰頭，喉頭滾動了一下，將那粒帶著苦澀味道的小東西干咽了下去。藥片滑過食道，留下一條灼燒般的軌跡，卻奇異地帶來一絲短暫而虛幻的平靜，暫時壓下了胃里翻騰的惡心感。
就在她將藥瓶塞回筆袋深處的瞬間，一道高大的陰影籠罩了她的課桌。是周景赫。他手里拿著一個空了的礦泉水瓶，似乎正要去教室后面的飲水機(jī)接水。不知是路過時被誰的椅子腿絆了一下，還是純粹的心不在焉，他高大的身體猛地一個趔趄，手中的空瓶子脫手飛出，不偏不倚，帶著不小的力道，“砰”地一聲砸在莊棲昀的桌角！
放在桌角邊緣的深藍(lán)色筆袋，被這突如其來的撞擊猛地一震，瞬間滑落下去！
“?。 彼五\夕短促地驚叫了一聲。
莊棲昀的反應(yīng)快得驚人，幾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撈。然而，遲了。筆袋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更糟糕的是，筆袋的拉鏈沒有完全拉緊，在撞擊和落地的震動下，敞開了更大的口子！幾支筆和橡皮滾了出來，而那個沒有任何標(biāo)識的白色藥瓶，在磨得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骨碌碌滾出去一小段距離，最終停在周景赫的球鞋旁邊，異常刺眼地暴露在午后明亮的陽光下。
空氣仿佛凝固了。
周景赫站穩(wěn)身體，目光第一時間落在了腳邊那個突兀的白色藥瓶上。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快的銳利和探究。那絕不是普通維生素或潤喉糖的瓶子。他抬眼，目光直直地射向莊棲昀。
莊棲昀的動作僵在半空。她的心臟在那一瞬間似乎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帶來一陣悶痛。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她看著那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秘密，看著周景赫那雙帶著審視和疑問的眼睛，一股冰冷的、尖銳的羞恥感和被侵犯的憤怒，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住她的喉嚨，讓她幾乎窒息。
她沒有像一般人那樣驚慌失措地去搶、去掩飾。幾秒鐘的死寂后，她極其緩慢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她甚至沒有彎腰去撿那個滾落的藥瓶。她只是抬起眼，迎上周景赫的目光。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眸子里，此刻像淬了寒冰的湖面，碎裂開無數(shù)尖銳的冰棱，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冰冷的敵意和嘲弄。
“怎么？”她的聲音響起，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刻意拉長的、慢條斯理的尾調(diào)，像冰冷的絲綢滑過皮膚，“周同學(xué)，對我的私人物品這么感興趣？”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無盡的疏離和譏誚。
周景赫被她這毫不退縮、甚至帶著攻擊性的目光和話語刺了一下。他顯然沒料到她是這樣的反應(yīng)。他臉上那慣常的溫和有禮的面具出現(xiàn)了一絲細(xì)微的裂痕，眼神沉了沉，帶著點被冒犯的冷意。他彎腰，修長的手指撿起了那個滾到他腳邊的白色藥瓶。指尖捏著那冰冷的、光滑的塑料瓶身，他能感覺到里面藥片晃動的細(xì)微聲響。
“這是什么？”他站直身體，將藥瓶舉到兩人視線之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清晰的質(zhì)問意味，目光緊緊鎖住莊棲昀，“沒有標(biāo)簽的藥？”
周圍的空氣仿佛被抽走了。幾個還沒離開的同學(xué)，包括宋錦夕，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莊棲昀和周景赫之間緊張地逡巡。
莊棲昀看著被他捏在指間的藥瓶，那冰冷的白色在陽光下顯得如此刺目，像她赤裸裸暴露的傷口。她清晰地感覺到宋錦夕擔(dān)憂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然而，心底那股冰冷的怒火和一種近乎破罐子破摔的決絕，支撐著她。她沒有回避，反而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里的冰棱更加銳利。
“維C?！彼鲁鰞蓚€字，聲音清晰，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淡，“瓶子舊了，標(biāo)簽掉了而已。周同學(xué)管得未免太寬了？”她頓了頓，眼神掃過周景赫捏著藥瓶的手指，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還是說，你有收集別人私人物品的癖好？”
針鋒相對。空氣里彌漫著無形的硝煙味。
周景赫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莊棲昀這種油鹽不進(jìn)、甚至反唇相譏的態(tài)度，徹底激怒了他。他向來是人群的中心，是溫和有禮的標(biāo)桿，何曾被一個女生如此毫不留情地頂撞和諷刺？尤其是她那雙眼睛，冰冷、銳利，帶著一種洞悉一切般的嘲弄，仿佛早已看穿了他溫和表象下的所有心思，這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控和難堪。他捏著藥瓶的手指收緊，指節(jié)泛白，似乎想將那冰冷的塑料捏碎。
就在這時，一道懶洋洋、帶著點夸張語氣的聲音插了進(jìn)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
“哎喲喂！景赫，你干嘛呢？把人小姑娘東西都碰掉了還審問上了？”宋煥然像陣風(fēng)似的從后門晃悠進(jìn)來，手里還拍著一個臟兮兮的籃球。他顯然只看到了后半段，擠眉弄眼地湊過來，一把從周景赫手里“搶”過那個白色藥瓶，動作快得周景赫都沒反應(yīng)過來。
宋煥然捏著藥瓶，裝模作樣地對著陽光看了看，還煞有介事地晃了晃，聽著里面藥片的嘩啦聲，然后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將那藥瓶不由分說地塞回莊棲昀手里，還順勢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力道不輕不重，帶著一種兄弟般的粗糲感：“嗨，莊同學(xué)，別理他！這家伙今天可能被數(shù)學(xué)題繞暈了，腦子不清醒！維C好啊，增強(qiáng)抵抗力！接著接著！”他一邊說，一邊朝莊棲昀擠了擠眼，又轉(zhuǎn)頭對周景赫做了個鬼臉，“走走走，打球去！別在這兒杵著當(dāng)門神了！”
宋煥然這一連串插科打諢、不由分說的操作，像一陣亂風(fēng)，瞬間攪散了那凝固的、充滿火藥味的空氣。周景赫被宋煥然強(qiáng)行推搡著往外走，臉色依舊難看，眼神復(fù)雜地看了莊棲昀一眼，那目光里殘留著慍怒，似乎還有一絲未散的疑慮，但最終被宋煥然咋咋呼呼的聲音淹沒了。
莊棲昀握著失而復(fù)得的藥瓶，冰冷的塑料硌著掌心。她看著周景赫被推走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瓶子，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宋煥然那看似抽象隨意的解圍，反而讓她心底涌起一股更深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荒謬感。她將藥瓶迅速塞進(jìn)校服口袋，沒有看任何人，包括一臉擔(dān)憂的宋錦夕，只是低聲說了一句“我去廁所”，便匆匆離開了教室。
她需要冷水，大量的冷水，澆滅臉上那不受控制騰起的熱意和心底翻涌的冰冷巖漿。
走廊盡頭靠近廢棄美術(shù)教室的角落，有一個極少人使用的老式洗手間。水龍頭有些銹蝕，擰開時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嘩地沖擊著陶瓷水池壁，濺起細(xì)小的水花。莊棲昀將雙手伸到水流下，用力地搓洗著。冰冷的水流刺激著皮膚，帶來一陣刺痛，卻奇異地讓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些。她掬起一捧水，狠狠地潑在臉上。冰冷的水珠順著額角、臉頰滾落，混著未干的濕意，流進(jìn)脖頸，浸濕了衣領(lǐng)。
她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水珠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留下濕漉漉的痕跡。眼睛因為剛才強(qiáng)壓的怒火和屈辱而泛著不正常的紅，嘴唇抿得死緊，褪盡了血色。鏡中的少女，美得驚心動魄，卻也冷得像一座拒絕融化的冰山，眼底深處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蒼涼。她看著那雙眼睛，仿佛看到了一個被困在精致軀殼里的、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
就在這時，洗手間最里面那個隔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葉芷低著頭走了出來。她似乎沒料到這個偏僻的洗手間里還有人，腳步頓了一下，看到鏡子前的莊棲昀時，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飛快地掠過一絲慌亂，像受驚的小鹿。她的臉頰上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未干的淚痕，眼眶微紅，鼻尖也紅紅的，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她對著莊棲昀極輕微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匆匆走向水池邊另一個水龍頭，擰開，同樣用力地掬起冷水洗臉。
水流聲掩蓋了短暫的沉默。莊棲昀從鏡子里，清晰地看到葉芷從她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口袋里，摸索著掏出了一樣?xùn)|西。不是紙巾，也不是手帕。
是一個扁平的、印著某種抽象圖案的煙盒，還有一只廉價的塑料打火機(jī)。
莊棲昀的動作停住了。鏡中的她，眼神瞬間凝固。
葉芷似乎并未察覺到莊棲昀的目光。她低著頭，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大半張臉。她動作有些生疏地、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從煙盒里磕出一支細(xì)長的女士香煙，叼在淡粉色的唇間。然后，“咔嚓”一聲輕響，幽藍(lán)的火苗跳躍起來，點燃了煙頭。她深深吸了一口，動作帶著一種初學(xué)者的僵硬和急切，隨即被嗆得弓起背，劇烈地咳嗽起來，單薄的肩膀劇烈聳動著，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那股混合著薄荷和廉價煙草的、帶著強(qiáng)烈刺激性的氣味，瞬間在狹窄的、彌漫著水汽的洗手間里彌漫開來。這氣味，與她那張清純得如同清晨帶著露珠的白蓮般的臉龐，形成了極其詭異、極其刺眼的對比。
莊棲昀靜靜地站在鏡子前，水流還在嘩嘩作響。她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通過鏡子，沉默地看著那個在繚繞煙霧中咳嗽得滿臉通紅、眼淚汪汪的“白蓮花”。葉芷努力平復(fù)著咳嗽，又試探著吸了一口，這一次稍微順暢了些，一縷淡青色的煙霧從她微微顫抖的唇間緩緩?fù)鲁?，模糊了她那雙帶著水汽、此刻卻蒙上一層迷茫和某種沉郁的桃花眼。
一種荒誕的、冰冷的諷刺感，像藤蔓般纏繞上莊棲昀的心臟。原來這看似純凈無瑕、柔弱惹人憐惜的外表下，也藏著不為人知的、試圖用尼古丁麻痹的暗影。這世界，每個人都在表演，每個人都在掙扎，戴著不同的面具，咀嚼著各自的苦澀。她看著葉芷指尖那點明滅的紅光，看著煙霧后那張依舊美麗卻染上了風(fēng)塵感的側(cè)臉，心底最后一絲對所謂“純粹”的幻想，也如同那飄散的煙霧般，無聲地碎裂、消散了。她關(guān)掉水龍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沒有再看葉芷一眼，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冰冷的水珠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在衣領(lǐng)上暈開深色的痕跡。走廊的風(fēng)灌進(jìn)來，帶著深秋的寒意，吹在她濕漉漉的臉上，刺骨的冷?？诖锏哪莻€白色藥瓶，硌著她的腿側(cè)，像一個沉默而冰冷的烙印。她大步向前走著，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把出鞘的、孤絕的劍。
而在洗手間門口斜對面的樓梯拐角陰影處，一個高大的身影斜倚著墻。宋煥然嘴里叼著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雙手插在校服褲兜里，剛才那副咋咋呼呼的抽象表情早已消失不見。他的目光，透過樓梯欄桿的縫隙，恰好落在那個老舊洗手間門口。他看到了莊棲昀面無表情地走出來，也看到了門縫里隱約飄出的、一縷未來得及散盡的、帶著薄荷味的淡青色煙霧。
宋煥然那雙總是帶著點睡不醒似的懶散和抽象好奇的眼睛里，此刻卻異常清明。他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舌尖頂了頂腮幫子里的棒棒糖，發(fā)出一點細(xì)微的聲響。那眼神里，沒有了平日的戲謔，反而沉淀下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近乎銳利的沉靜。他像是無意間，窺見了另一朵看似柔弱的“花”，在無人角落悄然釋放的、帶著毒性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