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西北的七月末像塊烤焦的烙餅,新兵營的黃土操場被曬得開裂,裂縫里鉆出幾株狗尾草,在熱風(fēng)中抖得像篩糠。凌淵蹲在伙房墻根,懷里抱著根粗糙的木槍托,殺豬刀在掌心轉(zhuǎn)了個圈,刀刃斜斜切向木料,木屑打著旋兒落在褲腿上,沾著刀身未擦凈的羊油,泛著溫潤的光。
“新兵蛋子,磨洋工呢?”趙鐵柱的嗓門像破鑼,震得墻根的土坷垃直掉。凌淵慌忙起身,殺豬刀差點戳到自己大腿,卻見趙鐵柱叼著根草,手里晃著他的寶貝——那把磨得發(fā)亮的殺豬刀,刀柄上的紅布條還滴著水,顯然剛被繳去洗了菜。
“班長,這刀...”凌淵伸手去夠,卻被趙鐵柱反手拍開?!跋肫拍锏睦C花針呢?”趙鐵柱咧開嘴笑,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老子用它削了三筐土豆,比你爹殺豬還利索。”刀身映出凌淵漲紅的臉,他這才發(fā)現(xiàn)刀刃上沾著土豆皮,白生生的,像極了汐檸繡繃上的絲線。
木槍托在膝蓋上硌出印子,凌淵用指腹摸了摸槍托側(cè)面,那里有道極細(xì)的刻痕,是今早用殺豬刀尖劃的——模仿著殺豬刀開刃的角度,像道淺粉色的疤。遠(yuǎn)處傳來此起彼伏的“一二一”喊聲,新兵們在練習(xí)踢正步,草鞋拍打地面的聲音像在給日頭打拍子。
“磨好了嗎?”趙鐵柱用腳尖踢了踢他的屁股,“下午就練拼刺,你想拿根燒火棍戳鬼子?”凌淵沒吭聲,低頭繼續(xù)削,木屑掉進(jìn)領(lǐng)口,扎得脖子發(fā)癢。他想起昨兒夜里,在馬棚偷擦殺豬刀,刀刃映出窗外的月亮,比汐檸的銀鐲子還亮。
“給。”趙鐵柱忽然扔來塊破布,“擦干凈,別給老子丟人?!逼撇紟е伤岢粑?,像是從泔水桶里撈出來的,凌淵皺眉接住,卻在布角摸到塊硬硬的東西——是塊曬干的棗餅,邊緣有整齊的牙印,顯然被誰啃過。
“謝班長?!绷铚Y把棗餅塞進(jìn)褲兜,破布在槍托上抹了兩下,露出木料的原色,紋路像老家窯洞的磚墻。趙鐵柱蹲下來,用自己的刺刀挑起凌淵的褲腳,露出半截鞋墊——藍(lán)布底上沾著機(jī)油,小黃花的花瓣只剩半朵,邊緣卷得像被火燎過。
“汐檸繡的?”趙鐵柱挑眉,刺刀尖輕輕戳了戳鞋墊,“老子婆娘早跑了,嫌我窮?!绷铚Y慌忙把腳往后縮,鞋墊上的機(jī)油蹭在趙鐵柱的鞋幫上,形成塊不規(guī)則的暗斑。遠(yuǎn)處的歌聲又響起來,跑調(diào)的《松花江上》混著連長的斥罵,像鍋煮糊的粥。
“知道為啥收你這把刀?”趙鐵柱忽然壓低聲音,刺刀在地上劃出道深痕,“這年頭,敢把婆娘的紅頭繩纏刀柄上的漢子,才敢拼命?!绷铚Y抬頭,看見趙鐵柱的刺刀鞘上掛著個布包,邊角露出塊紅布,像是女人的肚兜。
伙房的煙囪冒出黑煙,開飯的哨聲緊跟著響起。凌淵站起身,木槍托磕在墻上,掉下塊土坷垃,正好砸在趙鐵柱的刺刀痕上,把“拼命”二字砸得模糊。他摸了摸褲兜里的棗餅,硬邦邦的,卻比家里的窩頭還珍貴。
“走了!”趙鐵柱拍了拍他的肩膀,“吃完飯去靶場,老子教你怎么用刺刀捅第三根肋骨?!绷铚Y跟著隊伍走了兩步,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當(dāng)啷”聲——是殺豬刀掉在地上的聲音。他回頭,看見趙鐵柱彎腰去撿刀,刀柄紅布條勾住了皮帶扣,扯出道細(xì)長的紅痕。
靶場的黃土比操場更燙,踩上去能聽見輕微的“滋滋”聲,像是日頭在煎鍋上煎豆子。凌淵握緊木槍托,手心全是汗,鞋墊上的機(jī)油滲進(jìn)腳底,黏糊糊的。趙鐵柱站在他身后,嘴里的草味兒混著汗味,熏得人頭暈。
“看好了!”趙鐵柱的木槍“呼”地刺出,槍托砸在稻草人胸口,發(fā)出沉悶的響。凌淵注意到他的槍托上刻著道深痕,比自己的粗上兩倍,像是用真正的刺刀劃的?!按痰兑€(wěn),”趙鐵柱轉(zhuǎn)身,草莖還叼在嘴上,“就像給婆娘遞繡花針,得輕,得準(zhǔn)。”
隊伍里爆發(fā)出笑聲,幾個新兵交頭接耳,眼神往凌淵的鞋墊上瞟。凌淵咬了咬牙,舉起木槍,卻在刺出的瞬間手抖了一下,槍托擦過稻草人的肩膀,帶落幾片草葉。趙鐵柱的巴掌重重拍在他后頸:“沒吃飽?還是想你那小媳婦想瘋了?”
后頸火辣辣的疼,凌淵卻覺得眼眶發(fā)酸。他想起昨兒收到的信,汐檸在信里說“棗子熟了,給你留了一筐”,字跡歪歪扭扭,最后那個句號洇著小墨點,像她生氣時噘起的嘴。木槍托在手里晃了晃,他猛地刺出,槍托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稻草人胸口,發(fā)出“砰”的一聲。
“這才像話!”趙鐵柱笑了,把嘴里的草吐在地上,“晚上加個餅,管夠。”凌淵彎腰撿起掉落的草葉,發(fā)現(xiàn)草葉上沾著塊紅布——是趙鐵柱刺刀鞘上的肚兜碎片,上面繡著半朵蓮花,針腳細(xì)密得能照見人影。
夕陽把靶場的影子拉得老長,凌淵跟著隊伍往回走,木槍托撞在膝蓋上,疼得他直吸氣。褲兜里的棗餅棱角分明,隔著布都能硌到腿。他摸出殺豬刀——此刻它正安靜地躺在趙鐵柱的腰間,刀柄紅布條在晚風(fēng)中飄得像面小旗。
路過伙房時,凌淵聽見里面?zhèn)鱽怼斑郛?dāng)”的炒菜聲,混著有人哼曲的聲音,唱的是《繡荷包》。他摸了摸鞋墊,小黃花的殘片蹭著腳底,像是汐檸在輕輕撓他的腳心。遠(yuǎn)處的山巒染成暗紅色,像極了她繡繃上的絲線,在暮色中輕輕顫動。
入睡前,凌淵摸出藏在草席下的木槍托,用指尖撫過那道細(xì)痕。隔壁床的趙鐵柱鼾聲如雷,月光透過窗紙的破洞照進(jìn)來,在槍托上投下塊斑駁的亮斑,像極了汐檸補(bǔ)衣服時漏下的陽光。他閉上眼睛,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遠(yuǎn)處的狗叫聲混在一起,漸漸模糊。
這是他入營的第十天,殺豬刀在別人腰間,木槍托在自己懷里,而汐檸的鞋墊,正在慢慢變成一塊硬邦邦的、帶著機(jī)油味的布。他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摸到真槍,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見到她,只知道木槍托上的刻痕,終有一天會變成真刀真槍的印記,就像趙鐵柱槍托上的深痕一樣。
夜很深了,凌淵翻了個身,聽見趙鐵柱在夢里嘟囔:“婆娘,別跑...”他摸了摸褲兜里的棗餅,咬了一小口,甜味里混著土坷垃的澀,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實在。窗外,星星一眨一眨的,像極了汐檸繡花時的眼睛,在暗夜里溫柔地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