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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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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牢

>沈易覺得林嶼的抑郁癥是矯情。

>“你整天這副樣子給誰看?”他總在爭吵后摔門而去。

>林嶼默默吞下藥片,把“我好疼”的短信刪成空白。

>直到他在浴缸里割開手腕。

>搶救室外,沈易第一次看見林嶼的日記:

>“今天他夸了別人做的湯,我煮的,他嫌苦倒掉了。”

>“藥好像失效了,可我不敢說,他會煩?!?/p>

>“手腕的疤在癢,是不是快解脫了?”

>沈易跪著求醫(yī)生抽干自己的血。

>可林嶼醒來后,只是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沈易,我連恨你的力氣都沒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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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像發(fā)了瘋,帶著要把整個城市砸穿的蠻力,狂暴地抽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一片混沌的黑暗里,唯有這嘩啦啦的聲響,單調(diào)、固執(zhí),填滿了空曠得令人窒息的房間。林嶼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每一步都輕飄飄的,仿佛踩在松軟的棉花上,又像隨時會陷落進無底的深淵。沒有開燈,黑暗包裹著他,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溺水般的寧靜。

浴室里彌漫著濕漉漉的水汽,帶著沐浴露殘留的、一絲廉價的甜香。浴缸里的水龍頭沒有關緊,水珠帶著命懸一線的戰(zhàn)栗,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已經(jīng)漫過邊緣的水面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水面平靜,像一塊凝固的、幽暗的黑色玻璃。

林嶼的目光落在洗漱臺上,那里躺著一把剃須刀片,薄薄的,邊緣在從門縫滲進來的微弱光線里,閃著一線冰冷、銳利的光。那光刺進他混沌的眼底。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金屬的寒意,那涼意順著指尖蛇一樣蜿蜒而上,直抵心臟深處那片早已麻木的凍土。

沒有恐懼,沒有悲傷,甚至沒有預想中的解脫感。只有一種巨大的、壓倒性的疲憊,沉甸甸地壓在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上,重得讓他抬不起一根手指。胸腔里像是被塞滿了浸透水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沉悶的鈍痛,卻又空蕩得可怕,仿佛整個靈魂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個會呼吸的軀殼,在黑暗中機械地運作。

他拿起刀片。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儀式感。冰涼的金屬貼上左手腕內(nèi)側的皮膚,那里的肌膚蒼白、薄脆,底下淡青色的血管隱約可見。曾經(jīng),那里有過一些舊痕,淺淺的,像褪色的、無人解讀的密碼。他微微用力。

一絲尖銳的刺痛猛地刺穿了麻木的屏障,尖銳地扎進大腦皮層。林嶼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隨即又放松下來。那痛感,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小的漣漪,便迅速沉沒,被更深更廣的、無邊無際的疲憊和虛無吞沒。他甚至感覺不到多少血涌出來的溫熱,只有一種液體滑過皮膚的黏膩觸感,緩慢地,持續(xù)地,匯入浴缸里冰涼的水中,暈開一片逐漸加深的暗色。

血絲像有生命的藤蔓,在水中妖異地、無聲地蔓延開來,絲絲縷縷,纏繞著,擴散著,將那一小片水域染成一種驚心動魄的暗紅。那顏色,是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詭異的動態(tài)。林嶼看著,眼神空洞,沒有聚焦點,仿佛在看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身體里的力氣,正隨著那些蜿蜒的血絲,一點點被抽離,帶走。沉重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墜,意識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地向黑暗的深處滑落。

好累啊……真的……好累……

鑰匙插進鎖孔,金屬碰撞的脆響在寂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突兀。緊接著是鑰匙轉動時生澀的摩擦聲,然后“咔噠”一聲輕響,厚重的防盜門被粗暴地推開。

沈易帶著一身室外的濕冷氣息和淡淡的酒氣卷了進來。他煩躁地甩掉腳上沾滿泥水的皮鞋,昂貴的皮鞋歪歪扭扭地倒在玄關冰冷的地磚上,像被隨意丟棄的垃圾??蛷d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模糊的光暈透進來一點,勾勒出家具沉默而巨大的輪廓。他皺著眉,習慣性地伸手去按墻壁上的開關。

“啪嗒?!?/p>

頂燈沒有亮。沈易的手指在開關上又用力按了幾下,只有空洞的“咔噠”聲回應他。他低聲咒罵了一句:“媽的,搞什么鬼?”停電了?還是那個整天陰魂不散、只會添堵的家伙又把電閘搞壞了?一股無名火“騰”地竄了上來,燒灼著他被酒精浸泡過的神經(jīng)。

“林嶼!”他提高聲音,語氣里充滿了顯而易見的不耐煩,像在呼喚一個故意躲起來惹麻煩的仆人,“死哪兒去了?燈怎么不亮?”

黑暗的房子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粗重而帶著酒后的渾濁。沒人回應。一股更深的煩躁攫住了他。又是這樣!永遠是這樣!像一潭死水,無論你怎么用力砸石頭進去,也激不起半點像樣的回應。他煩躁地扯了扯勒得有些緊的領帶,帶著壓抑的怒氣,腳步沉沉地走向唯一透出點微光的浴室方向。那點光是從門縫底下滲出來的,昏黃、微弱,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喘息。

浴室的門虛掩著,沒有關緊。沈易帶著一身戾氣,想也沒想,伸手猛地一推——

門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濃郁的血腥味混雜著水汽和沐浴露的甜膩氣味,如同一個巨大的、濕熱的拳頭,狠狠地迎面砸來,瞬間灌滿了他的鼻腔,直沖大腦!那味道粘稠得令人作嘔。

沈易的動作猛地僵住,所有的不耐煩和酒意被這突如其來的、濃烈到恐怖的氣息瞬間驅散。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沖破肋骨跳出來。他睜大眼睛,瞳孔在昏黃的光線下急劇收縮。

目光越過門框,落向浴缸——

暗紅色的水,像打翻的、粘稠的顏料,幾乎鋪滿了整個浴缸底部,還在緩緩地向邊緣蔓延。水面漂浮著幾縷尚未完全暈開的血絲,妖異而猙獰。而林嶼就浸在那片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暗紅之中。他歪著頭,臉頰毫無血色,緊貼著冰涼的浴缸邊緣,濕透的黑發(fā)凌亂地貼在蒼白的額角。他的左手無力地垂在浴缸外,手腕內(nèi)側,一道刺目驚心的傷口猙獰地咧開著,邊緣的皮肉翻卷,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暗紅色的液體正從那道可怕的豁口里,緩慢而持續(xù)地涌出,沿著蒼白的手臂,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濕漉漉的地磚上,積起一小灘不斷擴大的、觸目驚心的血洼。

時間仿佛凝固了。沈易腦子里“嗡”的一聲巨響,所有的思維、所有的感官都在那一刻被徹底炸碎,只剩下眼前這片不斷蔓延的血紅,和那垂落手臂上刺目的傷口。血液似乎瞬間從頭頂褪去,又在下一秒瘋狂地涌回四肢百骸,帶來一陣冰冷的麻痹和灼熱的刺痛。

“林嶼——?。?!”

一聲變了調(diào)的、撕裂般的吼叫猛地從沈易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帶著一種他自己都從未聽過的、瀕臨崩潰的恐懼和絕望。那聲音尖銳地劃破了浴室里令人窒息的寂靜,也像是把他自己從僵硬的軀殼里硬生生拽了出來。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膝蓋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冰冷的恐懼像無數(shù)細密的針,瞬間刺穿了他全身的神經(jīng)。他伸出劇烈顫抖的手,想要去碰林嶼,想要堵住那個源源不斷涌出生命之泉的可怖傷口,卻又在即將觸碰到那冰冷皮膚的瞬間,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縮了回來。他怕!怕自己一個笨拙的動作,反而會加速那生命的流逝!

“林嶼!林嶼!你他媽醒醒!看著我!你他媽看著我!”沈易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語無倫次地嘶吼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肺腑里硬擠出來的,帶著血沫的腥氣。他手忙腳亂地摸索著自己的口袋,手機!手機在哪里?!他像一頭陷入絕境的困獸,瘋狂地在身上拍打摸索,終于摸到了那個冰涼的金屬塊。沾了水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徒勞地滑動了好幾次,才哆哆嗦嗦地解鎖,按下了那個早已刻在骨子里的急救號碼。

“喂?!120嗎?!快!快來人!地址是……”他對著手機嘶吼,聲音扭曲變形,報地址時幾次咬到自己的舌頭,濃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他一邊吼著,一邊再次撲向浴缸,用盡全身力氣撕扯下自己昂貴襯衫的袖子,那布料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浴室里顯得格外刺耳。他試圖用那截布料去緊緊捆扎住林嶼手腕上方,動作粗暴而慌亂,布料很快被涌出的鮮血浸透,變得滑膩沉重,暗紅的顏色迅速在淺色布料上洇開一大片。

“別睡!林嶼!我求你了!別睡!聽見沒有!你他媽不能睡!”沈易用沾滿鮮血的手死死抓住林嶼完好的那只肩膀,用力地搖晃,仿佛想用暴力把那正在飄散的生命力搖晃回來。林嶼的頭隨著他的動作無力地擺動了一下,濕冷的發(fā)絲貼在沈易的手臂上,像毒蛇冰冷的信子。那張臉白得像紙,嘴唇是失血的灰紫色,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片死寂的陰影。無論沈易如何嘶吼、如何搖晃,他都毫無反應,像一具精致而冰冷的瓷偶。

沈易的動作猛地僵住。一種前所未有的、滅頂?shù)目謶志鹱×怂K拖骂^,看著自己染滿鮮血的雙手,那刺目的紅色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個人,這個一直被他視為麻煩、累贅、情緒黑洞的人,此刻的生命正如同指間的流沙,在他眼前飛速地消逝。而他,似乎就是那個親手把沙子倒掉的人。

“不…不……”破碎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沈易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高大的身軀佝僂下來,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濕滑的浴缸邊緣,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抖動起來。滾燙的液體洶涌地沖出眼眶,混著臉上的水漬和血污,狼狽地滾落,砸在浴缸冰冷的瓷壁上,也砸在林嶼毫無知覺的蒼白手臂上。

“救護車…快點…快點來啊……”他語無倫次地重復著,像念著唯一能抓住的救命咒語,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胸腔里擂著絕望的鼓點。時間從未如此漫長而殘忍,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

不知過了多久,遙遠得如同隔世,終于有尖銳急促的鳴笛聲撕破了雨夜的死寂,由遠及近,越來越響,最終在樓下刺耳地停住。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喝聲如同天籟般響起。

“這里!在這里!”沈易猛地抬起頭,朝著門外爆發(fā)出嘶啞的狂吼,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

雪白的、刺眼的光。消毒水濃烈到嗆人的氣味。冰冷金屬器械碰撞發(fā)出的、令人心悸的脆響。還有無數(shù)穿著白大褂、藍綠色手術服的身影在眼前晃動、奔跑、急促地交談。各種儀器的指示燈在視野邊緣瘋狂地閃爍著紅光綠光,發(fā)出單調(diào)而急促的“嘀嘀”聲,像死神的秒表在無情地倒計時。

沈易像個被抽掉了提線的木偶,背靠著搶救室外冰涼的墻壁,身體不受控制地向下滑。他最終跌坐在冰冷刺骨的地磚上,蜷縮起來,頭深深地埋在臂彎里。昂貴的西裝褲沾上了地磚上的水漬和之前蹭到的、早已干涸發(fā)黑的血跡,污濁不堪,他卻渾然不覺。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不是因為冷,而是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的恐懼和寒意。

林嶼被推進去時那張慘白得如同石膏面具的臉,以及手腕上那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猙獰傷口,像烙印一樣死死刻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一遍遍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讓他胃里翻江倒海。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軟肉里,試圖用這種尖銳的疼痛來壓制住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恐慌,可那點微弱的痛感在巨大的恐懼面前,渺小得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

“家屬!誰是林嶼的家屬?”一個穿著手術服、戴著藍色口罩的醫(yī)生快步走出來,聲音透過口罩顯得有些沉悶。

沈易像是被電流擊中,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醫(yī)生,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撲過去:“我!我是!他怎么樣?醫(yī)生!他怎么樣?!”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醫(yī)生快速掃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染血的襯衫和失魂落魄的臉上停留了一瞬,語速飛快:“失血過多,情況非常危急,血壓很低!需要緊急輸血!但他的血型是Rh陰性AB型,熊貓血!我們血庫庫存告急!正在緊急從其他醫(yī)院調(diào),但需要時間!現(xiàn)在必須立刻找到匹配的血源!你們家屬或者朋友,有沒有人是這個血型?!”

Rh陰性AB型?熊貓血?!

這幾個字像一道道驚雷,連續(xù)不斷地劈在沈易的頭頂,將他殘存的最后一絲僥幸劈得粉碎!他眼前猛地一黑,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熊貓血!稀有的熊貓血!他只知道林嶼身體不好,情緒低落,卻連他是什么血型都從未關心過!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滅頂?shù)闹舷⒏芯鹱×怂暮韲怠K麖堉?,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他猛地抓住醫(yī)生的胳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醫(yī)生!抽我的!抽我的血!多少都行!只要能救他!抽干都行!”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急切而扭曲變形,帶著哭腔,近乎癲狂。

醫(yī)生被他抓得眉頭一皺,試圖掙脫,語氣帶著職業(yè)性的冷靜:“先生,冷靜!血型不匹配,輸進去會要命的!不是抽多少的問題!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找到匹配的血源!立刻聯(lián)系所有可能的人!快!”

抽干都不行?血型不匹配?沈易的手無力地松開了,整個人像被瞬間抽空了所有的力氣,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他茫然地看著醫(yī)生,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最后一點光芒也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死寂的黑暗。找不到匹配的血源?需要時間?可林嶼就在里面!他的血正在流干!他等不起!

巨大的、滅頂?shù)慕^望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臟,碾碎了他最后一絲理智。他猛地雙膝一軟,“咚”的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堅硬的地磚上。那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沉重。

“醫(yī)生!求求你了!求求你想想辦法!救救他!我不能沒有他!求求你了!”沈易的聲音徹底崩潰了,嘶啞的哭喊在走廊里回蕩,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他不管不顧地朝著醫(yī)生磕頭,額頭重重地撞擊著冰冷的地磚,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一下,又一下?!俺槲业难?!我不怕!只要能救他!把我的命給他!求求你了!求求你們救救他!”淚水混合著額頭滲出的血絲,狼狽地淌過他扭曲的臉。

醫(yī)生看著這個跪在地上、額頭紅腫流血、狀若瘋癲的男人,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職業(yè)性的無奈,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他嘆了口氣,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先生,你冷靜點!這樣幫不上忙!立刻聯(lián)系所有認識的人!特別是他的直系親屬!快!時間就是生命!”說完,他不再耽擱,轉身快步重新沖進了那扇象征著生死界限的厚重搶救室大門。

門在沈易眼前無情地合攏,將他隔絕在外,也將林嶼最后的生機隔絕在那片刺目的白光和冰冷的儀器后面。

沈易跪在冰冷的地上,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地磚,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沖擊而無法控制地痙攣著。聯(lián)系誰?林嶼的父母早已離世多年,唯一的姐姐遠在異國他鄉(xiāng)……他能聯(lián)系誰?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像沉重的枷鎖,將他牢牢釘死在這片絕望的泥沼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林嶼早已是孤身一人。而自己,這個本應是他最親密的人,卻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將他徹底推入了深淵。

“林嶼……對不起……對不起……”破碎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溢出,沈易蜷縮在搶救室外冰冷的地上,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孤兒。他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冰冷的門,仿佛要用目光穿透它,看到里面那個正在生死邊緣掙扎的人。他多希望自己能代替林嶼躺在里面,承受那冰冷的刀鋒和無邊的痛苦。

時間在死寂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沈易像一尊失去靈魂的石像,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癱坐在搶救室外的長椅上。昂貴的西裝外套皺巴巴地搭在椅背上,沾著暗紅的血漬和地磚的灰塵。他雙手插進凌亂的黑發(fā)里,用力地揪扯著,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將那些混亂的思緒連同頭皮一起撕扯下來。布滿血絲的雙眼空洞地瞪著對面同樣冰冷的白墻,瞳孔渙散,失去了焦點。臉上干涸的淚痕和之前額頭磕碰留下的血痕混合在一起,污濁而狼狽。

“林嶼家屬?”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醫(yī)生從搶救室出來,手里拿著一個硬殼的藍色文件夾,神色凝重。

沈易如同被驚醒的困獸,猛地彈跳起來,動作太急,眼前一陣發(fā)黑,身體晃了晃才勉強站穩(wěn)。他一步?jīng)_到醫(yī)生面前,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醫(yī)生!他怎么樣?救過來了嗎????”每一個字都帶著瀕臨崩潰的顫抖,眼神死死鎖住醫(yī)生的嘴唇,仿佛那里即將宣判的是他的生死。

醫(y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是職業(yè)性的平穩(wěn),但眼神深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命暫時保住了。失血性休克,生命體征總算暫時穩(wěn)定下來。但是……”他頓了頓,看了一眼沈易瞬間慘白的臉,“他身體基礎非常差,極度營養(yǎng)不良,嚴重貧血,電解質(zhì)紊亂……這些都在加重他的危險。特別是他的精神狀態(tài)……”

醫(yī)生的話像冰錐,一下下鑿在沈易的心上?!盃I養(yǎng)不良”、“嚴重貧血”……這些詞像鞭子抽打著他的神經(jīng)。他怎么會不知道?他無數(shù)次看到林嶼對著滿桌的飯菜毫無食欲,或者只動幾筷子就放下,自己卻總是用一句冰冷的“愛吃不吃”堵回去,然后煩躁地摔門而去,留下滿桌的冷羹殘炙。他以為那只是林嶼的矯情和別扭,是故意做給他看的!

“他……他還有抑郁癥,很嚴重……”沈易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沉重的負罪感。

醫(yī)生點了點頭,眼神銳利地看了他一眼:“是。非常嚴重。而且從體征和初步檢查來看,他長期服用抗抑郁藥物,但效果似乎……很不理想。他手腕上,不止一道傷口?!贬t(yī)生的語氣加重了,“舊的痕跡很多,深淺不一。這絕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是沖動行為?!?/p>

轟!

醫(yī)生的話如同最后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沈易早已不堪重負的心防上。不止一道傷口?舊的痕跡很多?長期服藥效果不理想?這絕不是第一次?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進沈易的心臟,然后殘忍地攪動。他眼前發(fā)黑,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住,只能狼狽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墻壁,指甲深深摳進墻皮里。那些被他刻意忽視、或者粗暴定義為“矯情”、“鬧脾氣”、“博取關注”的畫面,此刻如同最殘酷的慢鏡頭,一幀幀在他混亂的腦海里清晰地回放——

爭吵后林嶼獨自坐在黑暗客廳里無聲滑落的淚水;餐桌上他小心翼翼推過來的湯碗,被自己嫌棄“一股藥味”而隨手倒掉時,對方眼中瞬間熄滅的光;還有無數(shù)次,他看到林嶼手腕上可疑的、淺淺的白色痕跡,卻從未深究,只當是磕碰……原來那些都是求救的信號!是無聲的吶喊!而他做了什么?他用冷漠、用指責、用摔門而去,一次又一次,將那個已經(jīng)站在懸崖邊的人,推得更深!

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瞬間將他吞噬。他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嗬嗬聲,身體沿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落,最終頹然地跪倒在地。這一次,不是因為哀求,而是被那沉重到足以壓垮靈魂的罪孽徹底壓垮了脊梁。

“他需要轉入重癥監(jiān)護室密切觀察,度過危險期。另外……”醫(yī)生看著沈易失魂落魄的樣子,嘆了口氣,將手里的藍色文件夾遞了過去,“這是在搶救過程中,從他外套內(nèi)袋里掉出來的。我想……你或許應該看看?!蹦鞘且槐竞芷胀ǖ?、巴掌大小的軟皮筆記本,封面是深沉的墨藍色,邊角已經(jīng)被摩挲得有些卷曲發(fā)白,浸染上了幾滴刺目的、暗紅的血漬。

沈易顫抖著,沾滿血污和灰塵的手伸出又縮回,仿佛那本小小的筆記本是燒紅的烙鐵。最終,他用盡全身力氣,才用指尖觸碰到了那冰涼的、帶著血漬的封面。

醫(yī)生沒有再說什么,轉身離開了??諘绫涞淖呃壤铮皇O律蛞滓粋€人,像被遺棄在孤島上的囚徒。他背靠著墻壁癱坐著,雙腿無力地伸展著,目光死死地盯著膝蓋上那本小小的、沉重的筆記本。那上面沾染的暗紅血跡,像林嶼無聲的控訴,灼痛了他的眼睛。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他才用劇烈顫抖的手指,艱難地、一點點地翻開了那堅硬的封面。

映入眼簾的字跡,清秀卻極其無力,筆畫常常中途虛浮斷開,像寫字的人隨時會耗盡最后一絲力氣。每一個字都歪歪扭扭地趴在橫線上,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掙扎。

沈易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4月13日,雨。**

**骨頭縫里都在疼。藥吃完了,新開的這種好苦。沈易今天又皺眉了,說我身上有股藥味,離我遠點。我把窗戶開了很久,風很冷,但好像吹不散。他晚上沒回來吃飯,我煮了湯,熱了三次?!?*

**“5月2日,陰。**

**昨天他夸了隔壁組新來的小陳做的湯好喝。我學著做了,放了他喜歡的蘑菇。他喝了一口,皺著眉說苦,倒了。其實……是我忘了嘗味道,把藥粉當調(diào)味粉放進去了。不敢說,說了他會更煩?!?*

**“5月20日,晴(?)。**

**外面太陽很大,照在身上一點溫度都沒有。手又開始抖了,杯子拿不穩(wěn)。醫(yī)生問藥效,我說還好。其實一點用都沒有了,像石頭沉進深海里,一點浪花都激不起。但不敢換藥,怕他說我麻煩,怕他又摔門?!?*

**“6月10日,悶熱。**

**又吵了。他說我整天這副死樣子給誰看?像一灘爛泥。他說得對。我就是一灘爛泥,扶不上墻。他摔門走了,聲音好大。我坐在地板上,坐了好久。手腕那里,舊疤的地方,很癢。像有小蟲子在爬。是不是……快解脫了?癢比疼好忍?!?*

**“6月18日,雨。**

**短信寫了刪,刪了寫。‘沈易,我好疼?!?最后只剩下空白。他不需要知道。知道了,也只是負擔。我本身就是個錯誤的存在,一個巨大的、惹人厭的負擔。連呼吸都是錯的?!?*

**“今天(沒有日期)。**

**天好黑。雨聲好吵。身體里好像有個洞,一直在漏風,什么都填不滿。藥瓶空了。也好。太累了。就這樣吧。希望他……以后能輕松點。”**

最后那幾行字,凌亂得幾乎難以辨認,筆畫虛浮顫抖,好幾次劃破了薄薄的紙張,仿佛用盡了書寫者生命中最后的力氣。

沈易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眼球,穿透顱骨,直刺靈魂深處!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帶來一陣眩暈和耳鳴。那些被他輕蔑地斥為“矯情”、“無病呻吟”的瞬間,那些被他粗暴忽略的細節(jié),那些被他視為負擔和麻煩的情緒……此刻,都在這歪歪扭扭的字跡里,化作了最鋒利、最殘酷的審判!

原來那碗被倒掉的湯,是他忍著病痛和藥物副作用,笨拙而用心煮的!原來他身上揮之不去的藥味,是因為藥已經(jīng)失效,痛苦深入骨髓!原來他每一次的沉默和退縮,不是冷漠,而是在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去“不添麻煩”!原來那些舊疤,那些“癢”,都是無聲的絕望累積成的死亡倒計時!而自己……自己都做了什么?!

“我本身就是個錯誤的存在,一個巨大的、惹人厭的負擔。連呼吸都是錯的?!?/p>

這句話像淬了劇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沈易的心臟最深處,然后殘忍地旋轉!他猛地弓起身,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卻連一聲完整的哭嚎都發(fā)不出來。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像兩只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他猛地捂住嘴,卻無法抑制那股洶涌而上的惡心感。

“嘔——!”

他狼狽地側身,對著冰冷骯臟的地磚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澀苦辣的膽汁灼燒著食道和喉嚨,帶來火辣辣的痛楚。身體因為劇烈的痙攣而不停地顫抖,冷汗瞬間浸透了襯衫的后背,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眼淚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混合著嘴角的涎水和膽汁的污跡,糊滿了他的臉。他像個被徹底打碎又胡亂拼湊起來的破布娃娃,蜷縮在搶救室外冰冷的地上,被那本小小的日記徹底擊潰,撕扯得面目全非。

那些他曾經(jīng)脫口而出的、自以為是的冰冷話語——“你整天這副樣子給誰看?”、“別在這裝可憐!”、“我他媽欠你的?!”——此刻化作了最惡毒的詛咒,千倍萬倍地回響在他自己的耳邊,像無數(shù)根鞭子,狠狠抽打在他早已血肉模糊的靈魂上。

他死死攥著那本染血的日記本,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聲響,仿佛要將它嵌入自己的骨血里?;诤薜亩疽呵治g著每一寸神經(jīng),帶來滅頂?shù)耐纯?。他恨不得時光倒流,恨不得把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每一件混賬事都吞回去!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

“林嶼……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混蛋……是我眼瞎心盲……”破碎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變成了嘶啞的、絕望的嚎哭。沈易蜷縮在冰冷的地上,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地磚,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無法控制地抽搐著。巨大的悲痛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三天后。重癥監(jiān)護室(ICU)厚重的玻璃門,像一道冰冷的、不可逾越的天塹。

沈易站在門外,高大的身影此刻卻顯得異常佝僂和疲憊。他幾乎三天沒有合眼,眼底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如同化不開的墨。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臉色是蠟黃的憔悴。身上還是那天那件染血的襯衫,外面胡亂套了件不知從哪里找來的、不太合身的深色外套,整個人散發(fā)著一股頹敗、邋遢的氣息。

他隔著冰冷的玻璃,貪婪地、近乎貪婪地凝視著里面那個躺在病床上的人。林嶼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透明的輸液管、氧氣管、連接著心電監(jiān)護儀的導聯(lián)線……像無數(shù)冰冷的觸手,將他牢牢束縛在白色的病床上。他瘦得脫了形,寬大的病號服空蕩蕩地掛在他身上,露出的手腕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皮膚是病態(tài)的蒼白,幾乎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他靜靜地躺著,眼睛閉著,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心電監(jiān)護儀屏幕上的綠色線條規(guī)律地跳躍著,發(fā)出穩(wěn)定而單調(diào)的“嘀…嘀…”聲,是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生機,也是懸在沈易心頭唯一的、脆弱的弦。

隔著玻璃,沈易的目光一遍遍描摹著林嶼的臉。那張臉瘦削得顴骨都凸了出來,下巴尖得嚇人,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抿著。沈易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每一次心跳都牽扯出尖銳的疼痛。他多希望那雙眼睛能睜開,哪怕只是淡漠地瞥他一眼,也好過現(xiàn)在這樣死寂的沉睡。

護士從里面輕輕推門出來,沈易立刻像被按了開關一樣,猛地湊上前去,聲音因為緊張和期盼而有些發(fā)顫:“護士!他……他今天怎么樣?有……有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護士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職業(yè)性的同情,輕輕搖了搖頭:“還沒有。生命體征是穩(wěn)定了,但人還沒醒。醫(yī)生說了,他身體底子太虛,消耗太大,加上精神上的巨大沖擊……需要時間恢復。你別太著急,耐心等等。”

“那他……他冷嗎?渴嗎?會不會不舒服?”沈易急切地問著,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我能進去看看他嗎?就一會兒?我不說話,我就看看他……”

“ICU有嚴格的探視規(guī)定和時間,”護士語氣溫和但堅決,“而且他現(xiàn)在需要絕對的安靜休息。你在這里守著也沒用,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休息一下,養(yǎng)好精神。等他轉到普通病房,有你照顧的時候。”

“不!我不走!”沈易幾乎是立刻低吼出來,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固執(zhí),眼神死死盯著玻璃窗內(nèi)那張蒼白的臉,“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我等他醒過來!他醒來第一眼……第一眼得看到我!”他必須在這里。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他欠林嶼的。他怕自己一離開,那根維系著林嶼生命的、脆弱的弦就會突然崩斷。

護士看著沈易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固執(zhí)和深藏的恐慌,輕輕嘆了口氣,沒再堅持勸說,只是叮囑道:“那你自己注意身體,有事按鈴。”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走廊里又恢復了令人窒息的寂靜。沈易重新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隔著這層無情的阻隔,貪婪地汲取著里面那一點點微弱的氣息。三天來積壓的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不斷拖拽著他的身體和精神,但他不敢閉眼。每一次閉上眼睛,浴缸里那刺目的血紅、日記本上那些絕望的字句,就會如同最恐怖的夢魘,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將他瞬間驚醒,冷汗涔涔。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小時,也許只是幾分鐘。沈易一直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像一尊凝固的守望石像。

突然,他貼在玻璃上的身體猛地一震!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睜大,瞳孔因為極度的激動而收縮!

玻璃窗內(nèi),病床上,林嶼那覆蓋在薄薄眼皮下的眼珠,似乎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緊接著,那排濃密得像小扇子似的睫毛,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重若千鈞的艱難,顫動了幾下。

沈易的心臟在那一刻幾乎停止了跳動!他屏住呼吸,身體因為巨大的緊張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所有的感官都死死聚焦在那微微顫動的睫毛上。

一下……兩下……

終于,那緊閉的眼瞼,如同被風吹開的兩片沉重花瓣,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隙。里面露出的,不是沈易預想中的任何情緒——沒有痛苦,沒有悲傷,甚至沒有迷茫——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空洞的灰白。像暴風雪后荒蕪死寂的凍原,沒有任何生命的痕跡。

林嶼醒了。

沈易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巨大的狂喜如同電流瞬間竄遍全身,讓他幾乎要不顧一切地沖進去!他猛地直起身,雙手激動地拍打在冰冷的玻璃上,發(fā)出“砰砰”的聲響,對著里面那個剛剛蘇醒的人影,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而扭曲變形,帶著哭腔嘶喊:

“林嶼!林嶼!你醒了?!你終于醒了!看看我!是我!沈易!”他的臉因為用力貼在玻璃上而有些變形,眼中迸發(fā)出失而復得的狂喜光芒,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對不起!對不起林嶼!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了!我混蛋!我眼瞎!我不是人!你打我罵我!怎么樣都行!求求你……看看我……”

玻璃窗內(nèi)。林嶼的目光極其緩慢地移動著,仿佛每一次轉動都耗盡了剛剛凝聚起的一點力氣。那雙空洞的、灰白色的眸子,終于,極其緩慢地,越過了冰冷的儀器,越過了刺目的燈光,落在了玻璃窗外那個瘋狂拍打、嘶喊、淚流滿面的男人身上。

那目光里,沒有恨意,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片徹底的、死水般的空洞。像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或者一件與己無關的、遙遠的物品。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沈易拍打玻璃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狂喜的淚水還未干涸,眼中那燃燒的期盼和悔恨,在對上林嶼那空無一物的眼神時,如同被兜頭澆下了一盆冰水,瞬間凍結。

林嶼極其干裂蒼白的嘴唇,幾不可察地微微翕動了一下。沈易立刻屏住呼吸,將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心臟狂跳著,幾乎要沖破胸膛。

一個極其微弱、如同嘆息般的氣音,隔著厚厚的玻璃,模糊地傳遞出來。那聲音輕飄飄的,卻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利刃,精準無比地刺穿了沈易的心臟,瞬間將他所有的狂喜、期盼和贖罪的呼喊,徹底凍結成冰。

“……沈易……”

林嶼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肺腑里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麻木。

“……我連……恨你的……力氣……都沒了……”

話音落下,林嶼那雙剛剛睜開的、空洞的眼睛,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支撐的力量,眼睫無力地顫動了幾下,緩緩地、緩緩地重新闔上了。濃密的睫毛覆蓋下來,在蒼白的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靜謐的陰影,隔絕了外面那個瘋狂而絕望的世界。

心電監(jiān)護儀上,代表心跳的綠色線條依舊平穩(wěn)地跳躍著,“嘀…嘀…”的聲音規(guī)律而冰冷地回響在死寂的ICU走廊里。

沈易貼在玻璃上的身體,如同被瞬間抽干了所有的血液和力氣,徹底僵住了。臉上狂喜的淚水凝固在扭曲的表情里,那雙布滿血絲、充滿期盼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無法置信的茫然和空洞。

他呆呆地站著,像一尊被遺棄在冰天雪地里的石雕。林嶼最后那句話,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

“我連恨你的力氣都沒了……”

沒有恨。

連恨,都沒有了。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在林嶼的世界里,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連恨這種強烈的情緒,都激不起對方一絲一毫的波瀾。他徹底變成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被徹底抹去的符號。林嶼耗盡了生命里最后一點力氣,不是為了控訴他,不是為了報復他,僅僅是為了告訴他——你,沈易,連讓我恨你,都不配了。

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如同最深最沉的寒夜,終于徹底降臨,將他死死籠罩。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徹底的漠視和虛無。

沈易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從指尖蔓延到全身。他緩緩地、緩緩地沿著冰冷的玻璃滑落下去,最終雙膝一軟,“咚”的一聲,再一次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這一次,不是因為哀求,不是因為恐懼,而是被那滅頂?shù)慕^望和虛無,徹底壓垮了所有的支撐。

他佝僂著背,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地磚,蜷縮在ICU那扇厚重的、隔絕生死的玻璃門外,像一頭瀕死的、失去所有希望的困獸。喉嚨里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那嗚咽聲在空曠死寂的走廊里低低回蕩,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徹底的毀滅感。

監(jiān)護儀平穩(wěn)的“嘀嘀”聲,像冰冷的秒針,一聲聲,敲打在他已然荒蕪的心上。

## 心牢(續(xù))

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嘀…嘀…”聲,成了ICU病房里唯一的時間刻度。沈易蜷縮在門外冰冷的塑料椅上,背脊佝僂著,仿佛被那單調(diào)的聲響壓垮了脊柱。林嶼最后那句話,那句輕飄飄卻又重逾千鈞的“我連恨你的力氣都沒了”,像一根燒紅的鐵絲,反復燙烙在他的神經(jīng)末梢,留下焦糊的印記。他不敢再隔著玻璃看,怕對上那雙空洞的眼睛,更怕那眼睛永遠不再睜開。

整整一周。林嶼的生命體征像在鋼絲上艱難維持著平衡,幾次險象環(huán)生。沈易寸步不離地守在門外,像個失去靈魂的守衛(wèi)。昂貴的定制西裝早已被揉搓得不成樣子,沾著污漬和干涸的血跡,皺巴巴地裹在身上。他下巴上的胡茬野蠻生長,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疲憊。困極了,頭就抵著冰涼的墻壁短暫地瞇一會兒,任何一點微小的動靜都能讓他驚跳起來,心臟狂跳著撲向那扇隔絕生死的門。

“沈先生,病人情況暫時穩(wěn)定,可以轉入普通病房了,但……情況很不樂觀?!敝髦吾t(yī)生推了推眼鏡,語氣沉重,“他的身體機能太虛弱,恢復極其緩慢。更嚴重的是,他的求生意志……”醫(yī)生頓了頓,斟酌著用詞,“非常微弱。腦部CT顯示沒有器質(zhì)性損傷,但深度昏迷的傾向很大,醫(yī)學上稱為……持續(xù)性植物狀態(tài)?!?/p>

持續(xù)性植物狀態(tài)。

這六個字像冰錐,狠狠鑿穿了沈易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僥幸。他身體晃了晃,扶住墻壁才沒倒下。植物……他想起林嶼日記里那句“希望他以后能輕松點”。原來,這就是他選擇的“解脫”?以一種無聲無息、不生不死的方式,徹底從他沈易的世界里抽離?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比死亡更甚。他寧愿林嶼醒來恨他入骨,打他罵他,將他挫骨揚灰!也好過這樣,像一株沉默的植物,將他所有的悔恨、痛苦、撕心裂肺的呼喊,都隔絕在無動于衷的軀殼之外。

“不……不會的!醫(yī)生!他一定會醒過來的!他只是太累了!他需要時間!”沈易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孤注一擲的哀求,抓住醫(yī)生的手臂,指節(jié)泛白。

醫(yī)生看著他眼中瀕臨崩潰的執(zhí)拗,嘆了口氣:“我們當然會盡最大努力。但家屬的陪伴和呼喚,對于喚醒意識非常重要。你要有心理準備,這可能是……一場非常非常漫長的等待?!?/p>

漫長。沈易咀嚼著這個詞,心底一片冰涼。他的人生,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盡頭”的模樣,卻是以林嶼的生命為刻度。

**單人間病房。** 空氣里是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窗簾半拉著,濾進一層灰蒙蒙的光。林嶼靜靜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身上依舊連著各種維持生命的管線,但比在ICU時少了一些。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被子蓋在身上幾乎看不出起伏。臉色是長期不見陽光的瓷白,嘴唇干裂著。眼睛閉著,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安靜的陰影,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只有床頭柜上心電監(jiān)護儀屏幕里跳動的綠色線條和規(guī)律的“嘀…嘀…”聲,證明著這具軀殼里還殘存著一絲生命的搏動。

沈易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繃緊的雕塑。三天了,他就這樣坐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床上的人,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通過目光強行灌注進去。他不敢睡,不敢移開視線,怕錯過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哪怕只是睫毛的一次顫抖。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護士端著藥盤進來?!吧蛳壬?,該給病人做口腔清潔和翻身了?!弊o士的聲音很輕,帶著職業(yè)性的溫和。

沈易猛地回過神,幾乎是跳起來:“我來!我來做!”他急切地接過護士手中的棉簽和溫鹽水,動作卻笨拙得像個第一次接觸精密儀器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蘸濕棉簽,俯下身,靠近林嶼毫無血色的唇。距離近了,能清晰地看到林嶼臉上細微的絨毛,能感受到他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呼吸拂過手背。

沈易的手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棉簽幾次都沒能準確地碰到唇瓣。他想起過去,林嶼生病發(fā)燒時,自己皺著眉嫌他麻煩,連杯水都懶得倒,只會不耐煩地說“多喝熱水”。而現(xiàn)在,僅僅是觸碰一下他的嘴唇,都讓他緊張得心快要跳出胸腔。

他屏住呼吸,用盡全身力氣穩(wěn)住手腕,終于將濕潤的棉簽輕輕印在林嶼干裂的唇上,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擦拭。動作輕柔得如同觸碰一件稀世珍寶,生怕弄疼了他。

“林嶼……”他低低地喚著,聲音干澀發(fā)緊,“我……我給你擦擦嘴……舒服點了嗎?”明知不會有回應,他還是忍不住一遍遍地問,仿佛這自言自語能驅散病房里死寂的恐懼。

擦完嘴唇,護士指導他協(xié)助翻身。沈易伸出手,探入被子下,觸碰到林嶼瘦削的肩膀和手臂。那皮膚冰涼,骨骼的棱角硌著他的掌心,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一種巨大的心痛和憐惜瞬間淹沒了他。他想起過去,林嶼小心翼翼地靠近想要一個擁抱時,自己是如何嫌惡地推開,斥責他“別膩歪”。而現(xiàn)在,僅僅是隔著衣物觸碰他,都讓沈易感到一種近乎褻瀆的惶恐。

他極其小心地配合著護士的動作,將林嶼的身體輕柔地側翻過來,手掌下意識地護住他的后頸和腰側。翻動間,寬大的病號服領口微微敞開,露出一截同樣蒼白瘦削的鎖骨和一小片胸膛。

沈易的目光猛地定?。?/p>

在那片蒼白的肌膚上,靠近心臟的位置,除了連接心電監(jiān)護儀的導聯(lián)線膠布,還有……一道疤痕。一道顏色略深、已經(jīng)愈合但依舊清晰可見的、長約一寸的……舊疤。

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腦海里炸開!沈易的身體瞬間僵硬如鐵!這道疤……他從未見過!林嶼從未提起過!什么時候留下的?為什么留下的?是因為……他嗎?

無數(shù)個被忽略的瞬間如同潮水般涌來——林嶼夏天也總穿著高領或扣得嚴嚴實實的襯衫;偶爾一次親密接觸時他下意識的躲閃;還有日記里那句輕描淡寫的“藥好像失效了,可我不敢說”……原來,那些沉默里,藏著他獨自吞咽的、更深的絕望和自毀!這道疤,像一個無聲的控訴,狠狠扇在沈易的臉上,將他最后一點“不知者不罪”的僥幸徹底粉碎!

悔恨如同最毒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勒得他無法呼吸。他猛地別開臉,不敢再看那道疤,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哽咽,眼眶瞬間通紅。

護士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動作麻利地為林嶼拍背、按摩受壓部位。做完這一切,她輕聲說:“好了,沈先生,你多跟他說說話,刺激刺激他的神經(jīng),有好處。”說完便端著藥盤離開了。

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心電監(jiān)護儀冰冷的“嘀…嘀…”聲,和沈易粗重壓抑的呼吸。

他重新跌坐回椅子,雙手用力地捂住了臉,指縫間溢出痛苦的嗚咽。那道疤像烙印一樣刻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燒灼著他的靈魂。他以為看到了日記,看到了手腕上的新傷舊痕,就已經(jīng)窺見了林嶼痛苦的全貌。原來,那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水面之下,是更深、更暗、更冰冷的絕望之淵,而他自己,就是那個不斷將林嶼推向深淵的推手。

不知過了多久,沈易才慢慢放下手。臉上淚痕狼藉,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痛苦和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須做點什么,哪怕只是徒勞的呼喊。

他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握住了林嶼露在被子外面那只沒有輸液的手。那只手冰涼,手指纖細無力,像一截失去生機的玉雕。

沈易用自己的雙手,緊緊包裹住那只冰涼的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熱它。他低下頭,額頭抵著兩人交握的手,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無盡的悔恨和卑微的哀求,開始一遍又一遍地低語,如同最虔誠的信徒在懺悔:

“林嶼……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混蛋……是我眼瞎心盲……是我把你害成這樣……”

“我看到了……那道疤……對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你醒過來……好不好?求求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打我罵我……殺了我都行……別這樣……別不理我……”

“你不是負擔……從來都不是……是我混蛋……是我把你的好當成了理所當然……把你的痛苦當成了矯情……”

“那碗湯……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其實……其實很喜歡你煮的湯……只是……只是我嘴硬……我混蛋……”

“日記我都看了……每一句……每一個字……都像刀子扎在我心上……林嶼……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就一個機會……讓我彌補……讓我贖罪……求求你……別放棄……別放棄你自己……也別放棄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哽咽,最后只剩下破碎的氣音。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也砸在潔白的被單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他像個迷失在無邊沙漠里的旅人,對著唯一可能的水源,做著最絕望的祈求。

窗外,天色由灰白轉暗,暮色四合。病房里的光線一點點暗淡下去,將沈易佝僂的身影拉得細長而孤獨。他依舊緊緊握著那只冰涼的手,額頭抵著,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復著那些遲來的、痛徹心扉的懺悔和呼喚。仿佛只要他喊得足夠久,足夠用力,就能穿透那層厚重的、名為“植物狀態(tài)”的堅冰,觸碰到里面那個被他傷得體無完膚的靈魂。

時間在無聲的煎熬中流逝,日升月落。沈易的世界坍縮成了這間充斥著消毒水味的病房。他辭掉了工作,賣掉了那套承載著太多冰冷回憶的大房子,將能變現(xiàn)的資產(chǎn)都換成了維持林嶼治療的費用。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沈總消失了,只剩下一個沉默而疲憊的陪護者。

他學會了所有繁瑣的護理。每天定時用溫熱的毛巾,力道輕柔得不可思議地給林嶼擦身,避開那些刺目的新舊傷痕,動作間帶著近乎膜拜的小心翼翼。他學會了鼻飼,將營養(yǎng)液用注射器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推入那根維系生命的細管,每一次都全神貫注,生怕快了半分會引起不適。他學會了按摩,從僵硬的四肢到瘦削的腰背,用掌心長時間地焐著,試圖驅散那深入骨髓的冰涼,哪怕自己的手臂酸麻到失去知覺也不停下。

病房的窗臺上,漸漸擺滿了綠植。嫩綠的常春藤順著窗框垂下,生機勃勃的綠蘿葉片舒展,還有幾盆小小的、開著米粒般白花的茉莉,散發(fā)著清幽的香氣。沈易記得林嶼以前總喜歡在陽臺擺弄這些,說看著綠色心情會好一點。他現(xiàn)在每天細心地澆水,對著那些沉默的植物低語,仿佛林嶼能透過它們感受到這點滴的生機。

更多的時候,是說話。沈易變成了一個絮絮叨叨的話癆。他搜腸刮肚地回憶他們之間那少得可憐的、不摻雜質(zhì)的溫暖片段。

“林嶼,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那會兒嗎?在學校后門那家小面館,你被辣得眼淚汪汪,鼻尖都紅了,還倔強地不肯喝水……我當時……其實覺得你特別有意思……”他的聲音低沉,帶著遙遠的懷念。

“還有那次,我發(fā)燒,燒得迷迷糊糊,是你守了我一夜,用毛巾一遍遍給我擦額頭降溫……我醒來還嫌你吵……我真是個混蛋……”悔恨再次涌上,聲音變得艱澀。

他讀林嶼喜歡的書。那本被翻得卷了邊的《小王子》,被他用平緩的語調(diào),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念到小王子離開他的玫瑰時,沈易的聲音會控制不住地顫抖:“……‘我那時什么也不懂!我應該根據(jù)她的行為,而不是根據(jù)她的話來判斷她。她香氣四溢,讓我的生活更加芬芳多彩……我早該猜到,在她那可笑的伎倆后面是繾綣柔情啊……’ 林嶼……對不起……我也早該猜到的……我該看到你的好……而不是那些……被我誤解的‘矯情’……”

更多的時候,是道歉。無休無止、深入骨髓的道歉。

“對不起……那天你生日,我答應回來吃飯,卻因為一個無關緊要的應酬喝得爛醉……你等到凌晨,桌上的菜都涼透了……”

“對不起……你手腕第一次出現(xiàn)那道淺痕的時候,我不該罵你神經(jīng)病,不該說‘要死就死遠點’……”

“對不起……你問我‘沈易,我是不是很沒用’的時候,我不該不耐煩地甩開你的手,說‘知道就好’……”

“對不起……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那么多次……對不起……把你所有的痛苦都當成了對我的綁架……”

每一個“對不起”,都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自己的心。他握著林嶼的手,將那些血淋淋的傷口一一剖開,展示給他看,祈求著那渺茫的原諒。病床上的人依舊沉靜,只有監(jiān)護儀的“嘀嘀”聲和他嘶啞的懺悔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

三個月過去了。窗外的梧桐樹從光禿禿的枝椏到抽出嫩芽,再到如今郁郁蔥蔥。時間仿佛在林嶼身上停滯了。他依舊安靜地躺著,像一個精致而易碎的睡美人,只是沉眠的咒語似乎格外漫長。

沈易的堅持,在日復一日的死寂中,漸漸蒙上了一層絕望的灰。他眼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只有機械的護理動作和越來越低的絮語還在持續(xù)。深夜,當病房徹底安靜下來,他常常坐在床邊,長久地凝視著林嶼沉睡的臉,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他拿出那本染血的日記本,翻到最后一頁,那行虛浮無力的字跡——“希望他……以后能輕松點。” 像一道冰冷的判詞。他的贖罪,是不是反而成了林嶼另一種形式的枷鎖?

一個沉悶的午后。暴雨將至,天空陰沉得如同黃昏。沈易剛剛給林嶼做完按摩,正用溫熱的毛巾擦拭著他冰涼的手指。他低著頭,動作專注而輕柔,像對待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林嶼,今天外面悶得很,可能要下大雨了。你以前……總說下雨天骨頭疼……”他的聲音低沉,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沙啞,“我讓護工把窗戶關小了點,別讓濕氣進來……”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毛巾仔細地包裹住林嶼的指尖,試圖焐熱那點頑固的冰涼。

就在這時——

他掌心包裹著的那幾根冰涼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又像沉睡的蝴蝶第一次嘗試扇動翅膀。那動作細微到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卻無比清晰地傳遞到了沈易的掌心!

沈易的動作瞬間僵?。∪淼难悍路鹪谀且豢棠?!他猛地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跳出來!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死死盯住自己雙手包裹著的那只手。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兩秒……

沒有動靜。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鐵錘,眼看就要將他砸入深淵。難道……真的是錯覺?是他過度渴望產(chǎn)生的幻覺?

就在他眼中的光芒即將徹底熄滅的剎那——

那只被他包裹在掌心、焐在溫熱毛巾里的手,那幾根蒼白纖細的手指,再一次,**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重若千鈞的艱難,卻又無比清晰地……回握了一下**!

這一次,力道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確定的、試圖抓住什么的……**力量感**!

轟!

沈易的腦子里仿佛炸開了一片空白!巨大的、失而復得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線!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林嶼的臉!

那張沉睡已久的、如同石膏面具般的臉上,那覆蓋在眼瞼下的、濃密的睫毛,正在劇烈地、急促地顫抖!像被狂風吹拂的蝶翼!

“林嶼?!”沈易的聲音變了調(diào),嘶啞而尖銳,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幾乎要沖破胸腔的恐懼,“林嶼!你聽見了是不是?!你聽見我了?!你動一下!你再動一下手指給我看!求求你!”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身體因為巨大的激動而無法控制地前傾,雙手更加用力地、卻又無比小心地包裹住林嶼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

仿佛回應他撕心裂肺的呼喚,林嶼的眼睫顫抖得更加劇烈,眉心也微微蹙起,仿佛在掙脫一個沉重無比的夢境。終于,在沈易幾乎要窒息的注視下,那兩片緊閉了太久太久的眼瞼,如同被撬動的、塵封的門扉,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耗盡生命的艱難,一點一點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光線似乎刺痛了他。那縫隙微微開合了一下,又艱難地睜開些許。

沈易的心跳在那一刻徹底停止了!他屏住呼吸,連指尖都在顫抖。

露出的瞳孔,不再是之前那種空洞死寂的灰白。雖然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茫然和渙散,像蒙著一層薄薄的霧靄,但那霧靄深處,似乎有微弱的光點在極其緩慢地凝聚、聚焦……

那渙散的目光,在病房里茫然地、極其緩慢地移動著,掠過蒼白的天花板,掠過床邊冰冷的儀器,最終,帶著一種懵懂而沉重的疲憊,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落在了沈易那張因為狂喜、恐懼、悔恨而扭曲得近乎猙獰的臉上**。

四目相對。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病房里只剩下兩人粗重交錯的呼吸聲和監(jiān)護儀瘋狂的“嘀嘀”聲。

沈易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像被滾燙的砂石堵住,千言萬語在胸腔里沖撞翻騰,最終只化作一聲破碎的、帶著哭腔的哽咽,從顫抖的唇縫里擠出來:

“林……嶼……?”

病床上的人,那雙剛剛睜開、還帶著濃重睡意和迷茫的眼睛,在看清沈易面容的瞬間,瞳孔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極其短暫的波動,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那漣漪里,似乎包含了太多復雜到無法解讀的情緒——困惑?疲憊?殘留的痛苦?抑或一絲……遙遠的、幾乎被遺忘的熟悉感?

最終,所有的波動都歸于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重的疲憊。干裂蒼白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如同嘆息般的、氣若游絲的氣音:

“……嗯……”

聲音輕得如同羽毛落地,卻像驚雷般炸響在沈易耳邊!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不是幻覺!

巨大的、失而復得的狂喜如同海嘯般瞬間將沈易吞沒!他猛地低下頭,額頭重重抵在兩人依舊交握的手上,滾燙的淚水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打濕了潔白的被單。壓抑了數(shù)月的恐懼、絕望、悔恨、和此刻排山倒海的狂喜,化作無法抑制的嚎啕大哭,從他胸腔深處爆發(fā)出來,像一個受盡委屈終于找到依靠的孩子。

“醒了……你醒了……你終于醒了……”他語無倫次地重復著,肩膀劇烈地聳動,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這幾個月積壓的所有痛苦都通過淚水宣泄出來。

病床上,剛剛蘇醒的林嶼,似乎被這巨大的哭聲驚擾。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虛弱,再次蹙了蹙眉,眼皮似乎沉重得又要闔上。然而,就在那渙散的目光即將再次陷入黑暗之前,他的視線極其微弱地、下意識地向下移動了一點點,落在了自己被沈易緊緊包裹在掌心、焐在滾燙淚水里的那只手上。

那只冰涼了太久的手,此刻正被一種近乎灼熱的溫度和潮濕緊緊包圍著。

林嶼渙散的瞳孔里,那點微弱的光似乎又凝實了一瞬。極其干裂蒼白的嘴唇,再次極其艱難地、幾不可察地……**又翕動了一下**。

這一次,沒有任何聲音發(fā)出。

但那微微嚅動的唇形,在沈易模糊的淚眼中,卻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光,瞬間穿透了所有絕望的陰霾——

那是一個無聲的、極其干澀的、卻又無比清晰的唇語:

**“……湯……”**

沈易的哭聲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頭,布滿淚水的眼睛死死盯住林嶼的嘴唇,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幾乎要碎裂開來!

湯……

是那碗……被他嫌棄苦而倒掉的湯嗎?

是林嶼在混沌的生死邊緣,唯一抓住的、關于他們之間那點可憐溫存的……記憶碎片嗎?

沈易看著林嶼那雙疲憊不堪、卻又努力想傳達一點什么的眼睛,看著那無聲嚅動的、說著“湯”字的嘴唇,巨大的酸楚和洶涌的暖流瞬間沖垮了他。

他用力地、更緊地回握住那只冰涼的手,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生命和悔恨都傳遞過去。他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鼻涕,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和笨拙的急切:

“湯……湯!你想喝湯是不是?好!好!我這就去煮!我這就去給你煮!煮你最喜歡的……蘑菇湯……我……我這次一定不放錯東西!一定……一點也不苦!你等著!你等著我!”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想要立刻沖去廚房,卻又舍不得松開那只剛剛給予他微弱回應的手。巨大的希望和失而復得的珍視,讓他像個手足無措的傻瓜。

病床上,林嶼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眨了一下眼睛。那濃密的睫毛上,似乎也沾染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濕潤。他太累了,沉重的眼皮再次不受控制地緩緩闔上,陷入沉睡。但這一次,那沉睡的面容上,似乎少了幾分死寂的灰白,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安寧。

沈易依舊緊緊握著他的手,感受著掌心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脈搏。窗外的烏云裂開一道縫隙,一縷金紅色的夕陽掙扎著穿透厚重的云層,斜斜地照進病房,恰好落在林嶼蒼白的臉上,和兩人緊緊交握的手上。

那光,是冷的,卻也是暖的。像漫長極夜后,第一縷撕破黑暗的微曦。

他知道,林嶼的蘇醒,只是漫長復健之路的第一步。那些傷痕,身體的,心靈的,都還在那里,猙獰而深刻。他造成的傷害,可能需要用一生去償還,甚至可能永遠無法真正彌合。

但至少,他得到了一個機會。

一個用余生,去小心翼翼、笨拙地重新熬煮一碗“不苦的湯”的機會。

一個用行動,而非言語,去證明自己配得上這份失而復得的機會。

他低下頭,將額頭輕輕抵在林嶼的手背上,閉上眼,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這一次,淚水里不再只有絕望的苦澀,還混雜著一種名為“希望”的、近乎疼痛的微甜。


更新時間:2025-06-23 22:4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