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淺夏壓抑到極致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那聲音細微、破碎,像受傷幼獸瀕死的嗚咽,卻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刺穿人心。他蜷縮在冰冷的地面,頭深深埋在臂彎里,身體隨著每一次抽泣而劇烈顫抖,仿佛隨時會散架。那只裸露的左臂無力地垂落在地,上面盤踞的、新舊交錯的傷痕和那兩道猙獰的、帶著新鮮血痂的【救我】,在窗外透進來的慘淡暮色下,觸目驚心。
西裝革履的淺先生,目光只是在那傷痕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沒有震驚,沒有痛心,甚至沒有一絲波瀾。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里,只有一種冰冷的、仿佛看到某種污穢垃圾般的嫌惡,以及一種被當(dāng)眾揭穿了家丑的、更深的怒意。他的下顎線繃得死緊。
“李老師,”淺先生的聲音比剛才更加低沉,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看來貴校不僅荒廢了我兒子的學(xué)業(yè),連他的精神狀況都疏于關(guān)注,以至于發(fā)展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彼桃饧又亓恕安豢啊倍?,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這就是你讓我來參加家長會的目的?讓我看這個?”
李老師站在淺夏身前,像一道并不強壯卻異常堅定的屏障。她臉上慣有的溫和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嚴(yán)厲和毫不退縮的憤怒:“淺先生!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孩子的狀態(tài)!而不是推卸責(zé)任!您難道看不到他需要幫助嗎?需要的是關(guān)心,是理解,而不是指責(zé)和羞辱!”她的目光毫不避諱地掃過淺夏手臂上那些無聲控訴的傷痕,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這些傷痕,您之前知道嗎?您關(guān)心過嗎?”
淺先生的眼神驟然變得更加冰冷銳利,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李老師!請注意你的措辭!這是我的家事!輪不到你來置喙!他變成這樣,難道不是因為整天沉迷于這些不務(wù)正業(yè)的涂鴉?”他猛地指向地上掉落的畫板和畫架上蒙塵的石膏像,語氣充滿了鄙夷,“還有這些所謂的‘藝術(shù)’?把它們當(dāng)成了逃避現(xiàn)實的借口!”
“不是借口!”一個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的聲音猛地響起!
癱在地上的淺夏,不知何時抬起了頭。他臉上糊滿了淚水,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那雙布滿血絲的淺琥珀色眼睛里,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絕望的火焰!他死死瞪著父親,聲音嘶啞卻用盡全力地吼了出來:“畫畫不是借口!它不是!它是……”后面的話似乎被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喉嚨,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蜷縮得更緊,只剩下破碎的嗚咽。
“夠了!”淺先生厲聲打斷,臉色鐵青,額角青筋隱隱跳動。他顯然被兒子這突如其來的反抗和頂撞徹底激怒了?!翱纯茨悻F(xiàn)在像什么樣子!毫無教養(yǎng)!毫無體面!立刻給我起來!跟我回去!這個地方,還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以后都不準(zhǔn)再碰!”他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的兒子,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帶著一種要將一切脫離掌控之物徹底碾碎的冷酷。
他伸出手,似乎要去強行拽起淺夏。
“別碰他!”李老師幾乎是同時喊道,身體再次擋在淺夏前面,語氣斬釘截鐵,“淺先生!他現(xiàn)在情緒極度不穩(wěn)定,不能強行帶走!我需要先聯(lián)系校醫(yī),確保他的安全!您不能……”
“李老師!”淺先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壓和不容抗拒的冰冷,“我是他的父親!我有權(quán)帶走我的兒子!現(xiàn)在,立刻,馬上!”他不再理會李老師,冰冷的目光掃過門口僵立如雕塑的林薇,那眼神里的警告和嫌惡毫不掩飾。
林薇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看著淺先生粗暴地繞過李老師,俯身,像拎起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一樣,一把抓住了淺夏的手臂——正是那只布滿傷痕的左臂!
“啊——!”淺夏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痛呼,身體因劇痛猛地抽搐了一下!手臂上那新鮮的、帶著血痂的傷痕被粗暴的手指死死扣住!
“放開他!你會弄傷他!”李老師的聲音因憤怒和焦急而變調(diào),沖上去試圖掰開淺先生的手。
混亂中,淺夏像被徹底激怒的困獸,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掙脫了父親的鉗制!他連滾帶爬地向后退縮,后背重重撞在墻上,驚恐絕望的目光在父親、李老師和門口的陰影之間瘋狂掃視,最終,那目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帶著一種瀕死的祈求,釘在了僵立在門口的林薇身上!
那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毫無掩飾的恐懼、痛苦和……求救!
林薇的心臟像是被那目光狠狠刺穿!她渾身劇震,下意識地想要上前一步。
然而,淺先生已經(jīng)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不再試圖去抓淺夏,而是直起身,用一種冰冷到極致、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對李老師說:“李老師,看來我們之間的溝通存在很大問題。關(guān)于淺夏的問題,我會直接與校長溝通。至于他……”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墻邊瑟瑟發(fā)抖的兒子,“今天必須跟我回去。如果貴校無法提供一個讓他‘安心’學(xué)習(xí)的環(huán)境,我會考慮給他轉(zhuǎn)學(xué)。一個遠離這些……干擾的地方?!?/p>
“干擾”兩個字,他咬得極重,目光再次掃過地上的畫板和畫架,最后,那冰冷刺骨的視線,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審視和警告,極其短暫地、卻又無比清晰地,落在了門口林薇的臉上。
仿佛在說:包括你。
那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過皮膚,林薇瞬間如墜冰窟,手腳冰涼。
淺先生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畫室。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漸行漸遠。
畫室里只剩下死寂。淺夏癱在墻角,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頭無力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手臂上的傷痕在暮色中猙獰可怖。
李老師疲憊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神里充滿了沉重的無力感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她走到淺夏身邊,蹲下身,聲音放得極輕,帶著一種母親般的溫柔:“淺夏,沒事了,沒事了……老師在這里?!彼⌒囊硪淼乇荛_他手臂上的傷處,輕輕拍了拍他冰冷的手背。
淺夏沒有任何反應(yīng),依舊空洞地望著上方。
李老師嘆了口氣,站起身,對依舊僵在門口、臉色煞白的林薇說:“林薇,你先回家。這里……我來處理?!彼恼Z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也帶著一絲深深的疲憊。
林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藝術(shù)樓的。暮色四合,天空是壓抑的鉛灰色。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虛浮,像是踩在云端。淺夏手臂上縱橫的傷痕,那兩道帶血的【救我】,他最后看向她時那絕望祈求的眼神,還有淺先生離去時那冰冷刺骨的警告……像無數(shù)碎片在她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切割,讓她頭痛欲裂。
他不是內(nèi)向,不是孤僻。
他是被困在深淵里,傷痕累累,用沉默和畫筆徒勞地呼救。
而那個名為父親的男人,是親手將他推入深淵,并試圖將一切求救聲都徹底封死的劊子手。
一股巨大的憤怒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心痛和無力感,幾乎要將她撕裂。
回到家,她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臺燈下,那片干枯的櫻花靜靜地躺在筆記本里,顏色黯淡,仿佛也沾染了畫室里的絕望。林薇拿出手機,顫抖著再次點開那個“云河涂鴉”的博客。那張孤寂的少年背影速寫,窗框陰影角落里那朵微小的櫻花……此刻再看,每一根線條都浸透了無聲的悲鳴。
她翻看著博客里更早的一些零星涂鴉。畫面多是灰暗的色調(diào),扭曲的線條,緊閉的門窗,破碎的玻璃,還有……一只被鎖鏈拴住的、眼神空洞的鳥。沒有文字說明,只有一片死寂的壓抑和痛苦。最新的一張,就是那張背影,時間停留在兩年前。
兩年前……發(fā)生了什么?是那次轉(zhuǎn)學(xué)?還是更早?
林薇猛地合上手機,不敢再看。那些畫面像冰冷的潮水,幾乎將她淹沒。她看著桌上那份嶄新的、印著文具店LOGO的透明文件袋——里面裝著重新準(zhǔn)備的報名表和鉛筆。她把它放在淺夏家門口了。他會看到嗎?在經(jīng)歷了今天這一切之后,他還有勇氣去觸碰那支畫筆嗎?
希望渺茫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
周六,林薇一整天都心神不寧。蘇晴打來電話,語氣充滿了后怕和八卦:“我的天!薇薇!昨天家長會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聽說藝術(shù)樓那邊鬧得動靜很大?是不是跟冰山同學(xué)有關(guān)?他爸看起來好嚇人!他今天沒來學(xué)校吧?”
“嗯?!绷洲焙貞?yīng)了一聲,不想多說。她無法向蘇晴解釋那觸目驚心的傷痕和絕望的求救。
“唉,真可憐,攤上那么個爹?!碧K晴在電話那頭難得地嘆了口氣,“不過,薇薇,你知道嗎?我今天去辦公室交作業(yè),偷聽到老班和張老師在說話!聲音壓得可低了,但我耳朵尖啊!”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說什么?”
“好像說什么……報名表……‘新芽杯’……老班說‘東西還在我這里,沒交上去,他父親那邊……唉……’然后張老師就說‘可那是孩子唯一的機會了!我們不能……’后面聲音太小,我就沒聽清了!”蘇晴的聲音充滿了神秘和興奮,“你說,是不是冰山同學(xué)的報名表被老班扣下了?怕他爸不同意?我的天!這爹管得也太寬了吧!”
報名表還在李老師那里!沒有被銷毀!也沒有被他父親發(fā)現(xiàn)拿走!
這個消息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林薇心中沉重的絕望!唯一的機會……張老師是這樣說的!
一股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她。她幾乎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她不能等!她必須做點什么!在淺夏的父親徹底掐滅這束光之前!
她抓起一張雪白的信紙,拿起筆。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不知從何寫起。道歉?解釋?鼓勵?在那樣巨大的創(chuàng)傷和恐懼面前,任何言語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最終,她只是在信紙的正中央,用最清晰、最有力的筆跡,寫下了一行字:
“畫室的門,今晚9點前,會為你留著。報名表和筆,在窗臺第三個畫架的夾層里。張老師說,你的畫,有光。這是唯一的機會?!?/p>
落款處,依舊沒有名字。她拿出那片珍藏的、淺夏給她的干枯櫻花,小心翼翼地夾在了信紙的右下角。然后,她拿起鉛筆,在那朵櫻花旁邊,極其認(rèn)真、極其用力地,畫了一個小小的、向上的箭頭。
做完這一切,她將信紙仔細折好。穿上外套,再次走進了初冬傍晚凜冽的寒風(fēng)中。目標(biāo),依舊是青桐路楓林苑7棟502。
樓道里依舊昏暗冰冷。502的門口,那把深藍色的雨傘依舊靠在墻角,像一個沉默的守衛(wèi)。林薇的心跳得飛快。她蹲下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折好的信紙,從門底那條狹窄的縫隙里,輕輕地塞了進去。
紙張摩擦地面的聲音細微到幾乎聽不見。
做完這一切,她像完成了一個重大的儀式,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霉味的空氣。她能做的,只有這些了。像一個在暴風(fēng)雨中,朝著黑暗深淵里奮力投下一根火柴的旅人,祈禱著那微弱的火光,能夠被深淵下那雙絕望的眼睛看見,并最終點燃他心中尚未完全熄滅的求生火焰。
夜色漸濃,寒風(fēng)呼嘯。林薇裹緊外套,走出了單元門。她忍不住回頭,望向頂樓那個窗戶。窗簾依舊緊閉著,沒有一絲光亮透出。
他……會看到那封信嗎?
那朵櫻花,那個向上的箭頭,那句“唯一的機會”……能穿透他父親筑起的冰冷高墻,傳遞到他心里嗎?
林薇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那扇畫室的門,今晚會為誰而留。她轉(zhuǎn)過身,走進了沉沉的夜色里,心卻懸在了502門縫里的那張薄薄的信紙上。
深夜。萬籟俱寂。
楓林苑7棟502室。
客廳里一片黑暗,只有臥室門縫下透出一點微弱的光。壓抑的爭執(zhí)聲隔著門板,隱隱傳出,又被刻意壓低,像困獸絕望的嘶鳴。
“……不準(zhǔn)再去!聽見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明天我就給你全扔了!”
“……”
“說話!啞巴了?你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自殘?丟人現(xiàn)眼!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
“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已經(jīng)在辦了!離這里遠遠的!離那些影響你的人都遠遠的!”
“砰!”似乎是拳頭砸在桌子上的悶響。
死寂。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客廳通往臥室的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清瘦的身影像幽靈般閃了出來,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蛷d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遙遠的光污染透進來一點模糊的輪廓。
淺夏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穿著單薄的睡衣,身體在黑暗中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他像一只在獵人槍口下潛行的鹿,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屏住呼吸。
他的目標(biāo),是客廳玄關(guān)處,那扇緊閉的防盜門。
他無聲地移動到門邊。黑暗中,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門底那條狹窄的縫隙。那里……似乎有東西?一抹極淡的、不屬于地面的白色。
他蹲下身,冰涼的指尖顫抖著,探向那條縫隙。
指尖觸碰到了一片微涼的、光滑的紙張。
他猛地縮回手,像被燙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回頭,驚恐地望向臥室的方向。里面沒有任何動靜。
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著,過了好幾秒,才再次鼓起勇氣,伸出手指,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將門縫里那片白色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抽了出來。
一張折好的信紙。
他站起身,背靠著冰冷的防盜門,身體因為緊張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他顫抖著手,就著窗外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光線,摸索著,打開了那張信紙。
雪白的紙面上,一行清晰有力的黑色字跡,如同燃燒的火焰,瞬間灼痛了他的眼睛:
“畫室的門,今晚9點前,會為你留著。報名表和筆,在窗臺第三個畫架的夾層里。張老師說,你的畫,有光。這是唯一的機會。”
目光向下移動。
信紙的右下角,夾著一片小小的、干枯的、褪色的……櫻花。
而就在那片櫻花的旁邊,一個用鉛筆用力勾勒出的、小小的、向上的箭頭,像一把刺破黑暗的利劍,直直地指向信紙的上方,指向那行燃燒的字句。
淺夏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一股強大的電流貫穿!他死死地盯著那片櫻花,那個向上的箭頭,還有那句“唯一的機會”,捏著信紙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起來,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咯咯”聲。
黑暗中,他背靠著冰冷的鐵門,緩緩地、緩緩地抬起手,將那張薄薄的信紙,緊緊地、緊緊地按在了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要將那上面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符號,都用力地按進自己冰冷絕望的心臟深處。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嗚咽,終于沖破了緊咬的牙關(guān),逸散在死寂冰冷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