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頂上的老式吊扇“嘎吱嘎吱”地轉(zhuǎn)著，攪動粘稠的暑氣，卻吹不散高三（七）班空氣里彌漫的、屬于新學期特有的躁動與沉悶。林薇坐在靠窗第三排的位置，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她正埋頭整理剛發(fā)下來還帶著油墨味的新書，動作麻利地一本本寫上自己的名字。陽光透過窗外高大的梧桐葉，在她攤開的語文課本扉頁投下晃動跳躍的光斑。
“班長，老班讓你去趟辦公室！”體委的大嗓門穿過一片嘈雜的說話聲和搬動桌椅的噪音，精準地砸了過來。
林薇抬起頭，馬尾辮隨著動作輕輕一甩。她有一張干凈明亮的鵝蛋臉，鼻尖因為悶熱沁出一點晶瑩的汗珠，眼睛卻像被這暑氣洗過一樣，清澈有神，帶著一點被突然點名的茫然?！艾F(xiàn)在？”
“對，就現(xiàn)在！說是急事！”體委做了個“快走”的手勢，轉(zhuǎn)身又扎進男生堆里討論暑假新出的籃球鞋。
林薇應了一聲，把手頭最后一本物理練習冊摞好，起身快步走出教室。走廊里稍微通風些，但混合著消毒水和陳舊木頭的氣味依然讓人有些喘不過氣。她心里琢磨著，開學第一天，能有什么“急事”？是開學典禮流程有變？還是新學期的值日安排要調(diào)整？
推開教師辦公室厚重的木門，一股涼氣夾雜著更濃的油墨和茶葉味道撲面而來，驅(qū)散了門外的燥熱。班主任李老師正伏案寫著什么，聽見動靜抬起頭。她四十歲上下，梳著整齊的短發(fā)，戴一副細框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溫和中透著高三班主任特有的、對時間的精打細算。
“林薇來了，快進來?！崩罾蠋煼畔鹿P，臉上露出一絲略帶歉意的笑容，“開學第一天就抓你壯丁，辛苦啦。”
“沒事的李老師，您說?！绷洲弊叩睫k公桌前站定，腰背習慣性地挺直。她當班長兩年，這份責任早已融入骨子里。
李老師推了推眼鏡，拿起手邊一張薄薄的轉(zhuǎn)學申請表。“是這樣，我們班今天轉(zhuǎn)來一位新同學，叫淺夏?！彼氖种更c在那個名字上。林薇的視線跟著落下——“淺夏”，筆畫干凈利落，帶著一種清冷的疏離感。
“他剛從外地轉(zhuǎn)來，人生地不熟，對環(huán)境肯定陌生。高三時間緊任務重，我想盡快讓他融入班級，跟上節(jié)奏?！崩罾蠋熆粗洲?，語氣鄭重，“你是班長，又是女孩子，心細。老師希望你能多幫幫他，帶他熟悉一下校園環(huán)境，認識認識同學，平時學習上有什么困難，也多關(guān)照一下。這任務，你看能接嗎？”
“當然能！”林薇幾乎沒猶豫，立刻點頭，臉上綻開一個明亮的笑容，“您放心，李老師，我會盡力幫新同學適應的?！睅椭瑢W本就是她職責所在，何況是初來乍到的新面孔。
“好，好，我就知道你靠得住?！崩罾蠋熋黠@松了口氣，臉上笑容更深，“淺夏同學已經(jīng)在教務處辦手續(xù)了，估計一會兒就過來。你先回班準備一下，等他到了，我就帶他進去，介紹給大家，然后你就開始你的‘向?qū)Аぷ鳌！?/p>
“明白！”林薇應下，轉(zhuǎn)身離開辦公室。關(guān)上門的一剎那，走廊里蒸騰的熱浪再次包裹了她，但心里卻因為這份新任務而躍動著一絲新鮮的期待。淺夏……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夏天清晨拂過樹葉的風，帶著點涼意，又很干凈。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當她回到教室門口時，里面比剛才更加喧鬧。新學期伊始，久別重逢的興奮和對未知高三的忐忑交織在一起，像一鍋煮沸的水。蘇晴——林薇的閨蜜兼同桌，一個剪著利落短發(fā)、眼睛滴溜溜轉(zhuǎn)的活潑女孩——正伸長脖子等她，一見她立刻撲過來挽住胳膊。
“薇薇！老班找你干嘛？是不是有什么爆炸新聞？”蘇晴壓低聲音，帶著八卦的興奮。
林薇被她拽得晃了晃，笑著拍開她的手：“什么爆炸新聞，是正事。我們班要來一位轉(zhuǎn)學生，叫淺夏。李老師讓我負責帶他熟悉環(huán)境?！?/p>
“轉(zhuǎn)學生？淺夏？”蘇晴眼睛瞬間亮了，像探照燈一樣掃向門口，“男的女的？帥不帥？哪個‘淺’哪個‘夏’？”
“名字聽著像男生?！绷洲北凰臒崆槎盒?，“帥不帥我怎么知道，人還沒來呢。”
“哎呀呀，新學年新氣象，希望是個養(yǎng)眼的！”蘇晴雙手合十，一臉憧憬，隨即又湊近林薇耳邊，促狹地眨眨眼，“班長大人，近水樓臺哦！好好把握，萬一就是你的‘淺夏微光’呢？”
“胡說什么！”林薇臉一熱，作勢要擰她胳膊，蘇晴咯咯笑著躲開。兩人笑鬧間，教室里的喧囂突然詭異地安靜了一瞬，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掐斷了源頭。
林薇下意識地循著眾人的目光望向門口。
班主任李老師站在那里，臉上帶著職業(yè)化的溫和笑容。而她的身側(cè)，站著一個身形清瘦的男生。
蟬鳴在這一刻似乎被無限放大，成了背景里唯一的、固執(zhí)的噪音。
他穿著最簡單的白襯衫和深色長褲，洗得有些發(fā)舊，但異常整潔。襯衫最上面一粒紐扣規(guī)矩地扣著，袖口卻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骼清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小臂外側(cè)靠近袖口的地方，蹭著一小片未洗凈的、深藍色的顏料漬，像不小心打翻的天空一角。這抹突兀的色彩，讓他過分規(guī)矩的穿著透出一絲不羈。
他沒有看任何人，眼簾低垂著，視線專注地落在自己緊緊抱在胸前的一本厚厚的、深藍色硬殼速寫本上。那本子邊緣磨損得厲害，顯露出頻繁使用的痕跡，被他抱著的樣子，像抱著某種重要的、需要守護的東西。
他的頭發(fā)是柔軟的黑色，有幾縷不太服帖地垂在額前，遮住了部分眉眼。皮膚是那種久不見陽光的、略顯冷調(diào)的白皙。鼻梁很挺，嘴唇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整個人站在那里，像一株生長在背陰處的、安靜到近乎沉默的植物，周身散發(fā)出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氣場，硬生生在悶熱的空氣里劃開一小片清涼的孤島。
“同學們，安靜一下?！崩罾蠋煹穆曇舸蚱屏诉@瞬間的凝滯，“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班新來的轉(zhuǎn)學生，淺夏同學。大家歡迎！”她帶頭鼓起掌。
教室里響起一陣稀稀拉拉、帶著明顯好奇和探究的掌聲。
淺夏依舊垂著眼，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只是抱著畫冊的手指，似乎更收緊了些，指關(guān)節(jié)微微泛白。他像個誤闖入喧囂世界的影子，無聲無息。
“淺夏同學剛從外地轉(zhuǎn)來，對我們學校還不太熟悉?！崩罾蠋煭h(huán)視全班，目光落在林薇身上，“班長林薇，你負責帶淺夏同學熟悉一下校園環(huán)境，盡快幫助他適應。”
“好的，李老師。”林薇立刻應聲，聲音清脆，帶著班長的利落。她站起身，感受到全班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和門口那個沉默的身影之間。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點因為被注視而升起的微瀾，臉上掛起班長招牌式的、友善又大方的笑容，朝門口走去。
“淺夏同學，你好，我是班長林薇。”她在他面前站定，主動伸出手，聲音放得比平時更柔和些，“歡迎來到七班。接下來我?guī)闳ス涔鋵W校？”
淺夏終于有了反應。他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簾。
林薇猝不及防地撞進了一雙眼睛里。
那眼睛的顏色很特別，是偏淺的琥珀色，像融化了的蜜糖，又像陽光穿透的純凈茶晶。只是此刻，這雙本該溫潤的眼睛里，卻像蒙著一層薄薄的、難以穿透的霧靄。疏離、警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茫然。
他的目光極快地掠過林薇伸出的手，沒有停留，也沒有伸手回握的意思，視線最后落在她臉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不到一秒，便重新垂下，盯著自己懷里的畫冊封面，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幅度小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一個無聲的回應。
伸在半空的手顯得有些尷尬。林薇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自然地垂在身側(cè)。她心里飛快地掠過蘇晴那句“冰山挑戰(zhàn)”，看來閨蜜的直覺偶爾還挺準。
“那…我們現(xiàn)在出發(fā)？”林薇保持著語氣的輕快，側(cè)身讓開門口的路。
淺夏抱著他的畫冊，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遠的位置。他走路幾乎沒有聲音，像一道安靜的影子。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門，將身后重新升騰起的嗡嗡議論聲關(guān)在了門內(nèi)。
走廊的光線比教室明亮許多。林薇刻意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開始履行她“向?qū)А钡穆氊?。她指著兩?cè)的教室門牌：“這邊是高三年級的教室，我們班在中間。那邊盡頭是教師辦公室，李老師就在那里辦公。廁所在樓梯拐角那邊……”她盡量讓自己的介紹清晰、詳細，語氣充滿活力。
身后沒有任何回應。沒有提問，沒有“嗯”、“哦”之類的應和，只有兩人腳步落在水磨石地面上細微的聲響，以及窗外那不知疲倦的、鋪天蓋地的蟬鳴。
林薇忍不住微微側(cè)頭，用余光瞥向身后。
淺夏依舊微低著頭，視線凝固在他懷里的畫冊上。長長的睫毛在他蒼白的下眼瞼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他抱著畫冊的樣子，像抱著一個隔絕外界的盾牌。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勾勒出他清瘦的側(cè)臉輪廓和緊抿的唇角，那抹袖口的藍色顏料漬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
真是個…奇怪的人。林薇心里嘀咕。熱情洋溢的介紹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連個漣漪都看不見。挫敗感像細小的藤蔓，悄悄纏繞上來。但她很快壓下這點情緒，作為班長，她見過各種各樣性格的同學，內(nèi)向的、孤僻的，都有。耐心是她最大的武器。
“我們?nèi)窍驴纯窗??！绷洲闭{(diào)整好心態(tài)，聲音依舊清脆，“食堂和操場都在那邊。”她率先走下樓梯。
木質(zhì)樓梯發(fā)出輕微的“咚咚”聲。淺夏跟在她身后，依舊保持著沉默和距離。
穿過連接主教學樓和實驗樓的長廊，陽光被鏤空的磚墻切割成塊狀的光斑，落在地上。長廊一側(cè)種滿了濃密的紫藤，花期已過，只剩下深綠的藤蔓纏繞著廊柱，郁郁蔥蔥，在炎夏里投下大片清涼的陰影。這里曾是林薇高一高二時最愛來的地方，安靜，空氣里總有若有似無的植物清香。長廊盡頭放著一張舊舊的木制長椅。
“這里夏天特別涼快，”林薇主動打破沉默，指著紫藤架，“春天開花的時候特別漂亮，一串串紫色的花垂下來，像瀑布一樣……”她試圖描繪一個生動的畫面，希望能引起對方一點興趣。
淺夏的腳步似乎頓了一下，極其輕微。他的目光終于短暫地離開了懷里的畫冊，投向那片濃密的綠色藤蔓，還有那張沐浴在光斑下的舊木椅。琥珀色的眼瞳里，似乎有什么極其細微的光點閃動了一下，快得讓人抓不住。
但也僅僅是一瞬。他的視線很快又垂落下去，重新回到那本深藍色的速寫本上，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世界。他依舊沒有開口，只是隨著林薇的指引，繼續(xù)沉默地向前走著。
林薇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看來，讓這座“冰山”融化，比想象中更需要時間和方法。她打起精神，指著前方：“看，前面就是食堂了，午餐時間人比較多，不過……”
她的介紹詞還沒說完，身邊一直沉默的影子，卻忽然有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
淺夏一直緊抱在胸前的畫冊，不知是因為抱得太久手臂酸麻，還是被林薇側(cè)身指方向時不經(jīng)意地輕碰了一下胳膊肘，畫冊厚重的硬殼一角，竟從他緊錮的雙臂間滑脫出來！
“啪嗒”一聲輕響。
畫冊沒有掉在地上，而是斜斜地卡在了他的臂彎里，封面朝下，內(nèi)頁卻因為慣性猛地攤開了一大半！
林薇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去。
攤開的兩頁紙上，布滿了鉛筆勾勒的線條。那不是潦草的涂鴉，而是極其細膩、生動的速寫。
畫的正是這條紫藤長廊！
陽光透過藤蔓縫隙投射在地上的光斑，被精準地捕捉；粗糙廊柱上纏繞藤蔓的紋理，清晰可見；甚至那張長廊盡頭的舊木長椅，連椅背上細微的裂痕都刻畫得栩栩如生。光影在紙面上流動，仿佛能聞到綠蔭下的清涼氣息和若有似無的植物脈絡(luò)的澀味。
然而，讓林薇呼吸瞬間停滯的，不是這精湛的技藝和對環(huán)境的熟悉感。
而是在那張長椅的一角，在光影斑駁的角落里，用極輕極細、幾乎要融入背景陰影的鉛筆線條，勾勒著一個少女的側(cè)影。
那少女扎著利落的馬尾辮，微微低著頭，似乎在專注地看著膝上攤開的書本。她的側(cè)臉線條柔和，鼻尖挺翹，一縷不聽話的碎發(fā)垂在頰邊。陽光穿過藤蔓，溫柔地灑在她的發(fā)頂和肩膀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
畫的正是林薇自己。
是她高一那年，無數(shù)次坐在這張舊椅子上看書的模樣。姿態(tài)、角度、甚至那縷標志性的碎發(fā)，都分毫不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悶熱的空氣凝固了，喧囂的蟬鳴也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畫紙上那個被光線溫柔包裹的側(cè)影，和眼前這個抱著畫冊、仿佛被定格在驚愕中的清瘦少年。
淺夏顯然也完全沒料到畫冊會突然攤開，更沒料到會被林薇看到這一頁。他像被燙到一般，猛地將攤開的畫冊用力合攏！動作倉促得近乎狼狽，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長廊里顯得格外刺耳。他迅速將畫冊緊緊抱回胸前，仿佛要將那泄露了秘密的紙張重新鎖進最深的堡壘。
他依舊沒有抬頭看林薇，只是那露出的耳廓，在透過紫藤葉縫隙的光線下，迅速漫上了一層無法掩飾的、滾燙的緋紅，一直蔓延到蒼白的頸側(cè)。他抱著畫冊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肩膀微微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林薇站在原地，看著眼前少年窘迫到幾乎要縮進地縫里的側(cè)影，看著他通紅的耳朵，再看看被他死死護在懷里的畫冊，剛才那驚鴻一瞥的畫面在腦海中反復回放——那紫藤長廊，那舊木椅，還有椅子上那個被光親吻的、無比熟悉的自己。
一股奇異的暖流，混合著巨大的困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猛地沖撞著她的心口。剛才那點挫敗感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眩暈的感覺。
蟬鳴聲重新涌入耳膜，帶著夏日特有的喧囂和生命力。
陽光炙熱，紫藤濃綠。
長廊里光影搖曳，空氣里彌漫著青草和舊木的氣息。
而抱著畫冊的少年，像一座被意外窺見了核心秘密的冰山，沉默地矗立在她面前，耳尖的紅暈是他此刻唯一的語言。
這座冰山深處，似乎藏著某種她從未預料到的、極其柔軟而隱秘的東西。
林薇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有些發(fā)干。最終，她只是輕輕吸了一口帶著植物清香的空氣，重新?lián)P起一個笑容，聲音放得更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走吧，前面……是操場了。”
她沒有追問那幅畫。那抹耳尖的緋紅，那倉促合攏畫冊的動作，還有畫紙上那個被光溫柔勾勒的自己……無聲的答案，遠比任何語言都更清晰地震撼著她的心弦。
淺夏依舊沒有回應，只是抱著他的畫冊，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遠的位置。只是這一次，他低垂的視線似乎不再那么絕對地凝固在封面上，偶爾會極其快速地掠過前方少女微微晃動的馬尾辮，又像被灼傷般迅速移開。
蟬鳴聲里，有什么東西，在這條光影斑駁的紫藤長廊下，悄然改變了軌跡。一個沉默的觀察者，一個被悄然記錄的身影，一個被意外揭開的秘密角落。高三的序幕，就在這混合著顏料、陽光、綠蔭和巨大心跳聲的夏日空氣里，正式拉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