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獸骨卦硌在掌心,如同攥著一塊萬年寒冰。那“空堂焚香,九死一生”的卦辭,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搖搖欲墜的心神之上。
爹娘的遺體靜靜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蓋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墻角,那只被薄薄寒霜覆蓋的灰毛幼鼠,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小小的身體偶爾因劇痛而抽搐一下,額頭上那個被九陰血腐蝕得模糊黯淡的柳家火焰印記,像一塊丑陋的瘡疤。黃六郎怨毒的詛咒似乎還在破敗的屋子里回蕩,帶著血腥味的寒風從破碎的門窗灌入,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碎屑。
九死一生……唯一的生門,偏偏指向那虛無縹緲、爺爺至死都未能成功的“通仙路”。立堂口,聚仙家……對我這個連爹娘尸首都保不住、還被黃仙追索命債的九陰體而言,不啻于天大的諷刺。
可我能退嗎?
手腕上被自己咬破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鮮血早已凝固,留下暗紅的痂。胸口的契約烙印隱隱發(fā)燙,肩胛下的“冰針”詛咒散發(fā)著陰寒的刺痛。爺爺的獸皮地圖在懷中冰冷沉默,仿佛在無聲地催促。
退,是萬丈深淵,尸骨無存。進,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
“嗬……” 一聲干澀的喘息從我喉嚨里擠出。眼底深處,那點被逼到絕境后燃起的、混合著絕望與狠戾的冰冷火焰,并未因卦象的兇兆而熄滅,反而燒得更旺。沒有選擇了。哪怕只有一線微光,我也得用這殘命去撞一撞!
“爹,娘……” 我對著土炕上冰冷的布單,聲音嘶啞,“兒子……去搏命了?!?/p>
艱難地撐起如同灌了鉛的身體,每一個關節(jié)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踉蹌著走向墻角那堆雜物。目光掃過,最終落在一個落滿灰塵、邊角磕碰出幾個豁口的舊瓦盆上。那是家里唯一能充當香爐的東西了。
又翻找出半截不知放了多久、早已失去韌性的粗麻布——這將是供奉仙家的“堂單”。最后,在一個破舊的陶罐底部,摸出了三根同樣落滿灰塵、顏色發(fā)暗、細得可憐的線香。香身冰冷粗糙,幾乎感受不到任何靈性。
簡陋,寒酸,透著一股子窮途末路的悲涼。這就是我“立堂”的全部家當。
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墻角那只昏迷的幼鼠。它小小的身體在寒霜下微微起伏,額頭模糊的印記如同一個未解的謎。柳家的棄子?還是……命運丟給我的一個燙手山芋?黃六郎臨走前那句“帶著你的鬼符和那只柳家的死老鼠”,充滿了惡意的詛咒。此刻,它卻成了這間死氣沉沉的屋子里,除我之外唯一的活物。
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念頭閃過:或許……它能做個見證?見證一個九陰體的絕戶,是如何在絕境中點燃這注定寂滅的香火?
這念頭荒謬而可笑,卻像一根稻草,被我下意識地抓住。我彎下腰,忍著全身的劇痛,小心翼翼地將那只被寒霜包裹、冰冷僵硬的小小身體捧了起來。它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我把它輕輕放在屋子中央唯一還算平整的地面上,離我準備放置瓦盆香爐的位置不遠。
做完這一切,我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冰冷渾濁、帶著腐臭和土腥的空氣。胸口契約烙印的灼痛感似乎加重了,肩胛下的“冰針”也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仿佛在警告我的不自量力。
不管了!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將豁口的舊瓦盆端端正正地放在屋子中央。然后,小心翼翼地將那半截粗麻布展開,用幾塊碎磚頭勉強壓住四角。麻布粗糙,上面空空如也,如同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嘲諷。
最后,捏起那三根冰冷粗糙的線香。指尖冰冷,微微顫抖。立堂口……通仙路……爺爺的遺愿,方家唯一的生門……所有的重量,似乎都壓在了這三根輕飄飄的香上。
用火石艱難地擦出一點火星,點燃了香頭。
嗤……
一點微弱的、暗紅色的火星亮起,一縷極其細微、帶著劣質香料和陳腐氣息的青煙裊裊升起。三縷細煙在冰冷的空氣中扭曲、上升,脆弱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
香……點著了。
我深吸一口氣,后退兩步,對著那空空如也的麻布堂單,對著那三柱寒酸的細香,用盡全身力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嘶啞地喊出了那句爺爺臨終前反復念叨、卻從未成功的開堂詞:
“弟子方寸!今誠心叩請!過往神明,八方仙家!有感有應,落馬登科!坐鎮(zhèn)堂營,護我周全!立此堂口,香火供奉——”
最后一個“奉”字還在冰冷死寂的空氣里回蕩,異變,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嗡!
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陰風,毫無征兆地在屋內憑空卷起!不是從門窗灌入,而是從地面、從墻壁、甚至從虛空中直接滋生出來!這陰風帶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怨毒惡意!
呼——!
那三柱剛剛點燃、火星微弱的線香,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掐?。“导t的香頭瞬間熄滅!三縷細煙如同被利刃斬斷,瞬間消散無蹤!
緊接著!
嗤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刺耳銳響!
那鋪在地上、被碎磚壓住的粗麻布堂單,如同被無數雙看不見的鬼手瘋狂撕扯!邊緣瞬間崩裂!布面劇烈地扭曲、抖動!更恐怖的是,那空無一物的麻布表面,竟憑空浮現出一片片焦黑的痕跡!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燎烤!焦痕迅速蔓延、擴大!
一股濃烈的、如同毛發(fā)和皮肉被燒焦的惡臭,猛地炸開,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呃!”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惡臭和詭異景象驚得倒退一步,心臟狂跳!
這還沒完!
砰!砰!砰!
墻角、梁上、地面……屋內各處,仿佛有無數只無形的拳頭在瘋狂地捶打!沉悶的撞擊聲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打在搖搖欲墜的土墻上!簌簌的土灰如同下雨般落下!整間土屋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咯咯咯……
嗬嗬嗬……
嘻嘻嘻……
無數重疊的、充滿怨毒、貪婪和嘲弄的鬼笑聲、低語聲、哭泣聲,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直接鉆進我的腦子里!比昨夜百鬼圍宅時更加清晰!更加瘋狂!仿佛有無數雙冰冷的、充滿惡意的眼睛,正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在每一個陰影中,死死地窺視著我,嘲笑著我的不自量力!
“滾!滾開!” 我嘶吼著,揮舞著拳頭砸向空處,卻只打中了冰冷的空氣??謶秩缤涞奶俾p繞上來,越收越緊。這就是“空堂”的反噬?這就是“九死一生”的開端?
就在我被這無形的鬼潮沖擊得心神搖曳、幾乎站立不穩(wěn)的剎那——
嗤——!
一聲更加尖銳、更加刺耳的撕裂聲!
那鋪在地上的粗麻布堂單,在無數無形鬼手的撕扯和無形火焰的燎烤下,終于承受不??!從中心位置猛地撕裂開來!裂口如同猙獰的傷口,迅速向四周蔓延!
緊接著!
轟——!
一團幽綠色的、沒有任何溫度、反而散發(fā)著刺骨寒意的火焰,毫無征兆地從撕裂的堂單中心猛地爆燃起來!火焰跳躍著,扭曲著,發(fā)出噼啪的輕響,瞬間就將那半截粗麻布吞噬了大半!濃烈的焦糊惡臭沖天而起!
堂單自燃!兇兆中的兇兆!
我目眥欲裂,肝膽俱寒!身體因恐懼和劇痛而劇烈顫抖,幾乎要癱倒在地!完了!徹底完了!連堂單都燒了!別說仙家,野鬼都嫌這地方晦氣!
“桀桀桀……好香的九陰體……”
“空堂口……招鬼的燈籠……”
“撕了他……分了他的魂……”
鬼魅般的囈語更加猖狂,帶著赤裸裸的惡意和貪婪!無形的陰風更加猛烈,吹得我單薄的衣衫獵獵作響,幾乎站立不?。∫还杀涞摹е吵碣|感的束縛感,如同蛛網般纏繞上我的腳踝、手臂,試圖將我拖入那燃燒的堂單火焰之中!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的力量正在被無形的鬼爪抽離。爺爺……這就是你指的路嗎?一條通往地獄的絕路……
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和冰冷徹底吞噬的瞬間——
“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如同驚雷炸響般的爆裂聲,猛地在我面前響起!
是那個豁口的舊瓦盆香爐!
它毫無征兆地、從內部猛地炸裂開來!堅硬的陶片如同炮彈般四射飛濺!帶著凄厲的破空聲!
“噗嗤!” 一塊鋒利的碎片擦著我的臉頰飛過,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和溫熱的液體!
巨大的沖擊波和飛濺的碎片將我狠狠掀飛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五臟六腑如同移位般劇痛!眼前金星亂冒,耳朵里嗡嗡作響!
煙塵彌漫!
碎裂的陶片、燃燒的堂單布灰、劣質的香灰……混合著濃烈的焦糊惡臭和塵土氣息,如同濃霧般籠罩了屋子中央!
香爐崩裂!大兇之兆!
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渾身劇痛,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耳邊是陶片落地的叮當聲,是堂單余燼燃燒的噼啪聲,還有那無數惡鬼更加瘋狂、更加刺耳的尖嘯和嘲笑!死亡的冰冷觸手,已經扼住了我的咽喉。
煙塵稍稍散去。
屋子中央一片狼藉。瓦盆香爐徹底碎裂,只剩下幾塊較大的殘骸。堂單早已化為灰燼和幾片焦黑的破布。三根線香更是蹤影全無。
一片死寂的絕望中。
“呵……”
一聲極其輕微、帶著濃重痰音、充滿了無盡嘲諷和惡意的冷笑,如同毒蛇吐信般,貼著我的耳廓響起。
我艱難地轉動眼珠。
就在我身側不到三尺遠、原本空無一物的墻角陰影里,空氣如同水波般詭異地蕩漾了一下。一只人立而起的黃皮子,如同從地獄里爬出來一般,悄無聲息地顯出了身形。
正是去而復返的黃六郎!
它依舊拖著那條明顯傷勢更重的跛腿,那條被寒霜侵蝕過的左爪也顯得有些僵硬。但此刻,它那條沒受傷的右前爪(雖然傷處依舊焦黑)正悠閑地抱在胸前,尖嘴咧開一個極其夸張的、充滿了快意的弧度,露出森白的尖牙。那雙幽綠的獸瞳里,燃燒著毫不掩飾的、如同欣賞一出絕妙好戲般的殘忍愉悅和幸災樂禍!
它就這么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看著滿地的狼藉和灰燼,仿佛在看一堆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濃烈的嘲諷幾乎要從它那身濕漉漉的皮毛里溢出來。
屋內那些無形的鬼哭狼嚎和陰風,在黃六郎出現的瞬間,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雞,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種更加深沉的、仿佛連惡鬼都對其忌憚的死寂!
黃六郎的目光掃過燃燒殆盡的堂單灰燼,掃過崩裂四濺的香爐碎片,最后落在我因劇痛和絕望而扭曲的臉上。它喉嚨里發(fā)出一陣低沉而愉悅的“嗬嗬”聲,然后,用一種慢條斯理、卻又如同鈍刀子割肉般刻薄的腔調,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送來了那句早已準備好的、淬毒的嘲諷金句:
“別人立堂——萬仙來朝……”
它故意拖長了音調,幽綠的瞳孔里閃爍著惡毒的快意,欣賞著我臉上每一絲痛苦的表情。
“你立堂……”
它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極致的鄙夷和嘲弄,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屋子里炸響:
“野!鬼!蹭!飯!”
“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癲狂的怪笑聲緊隨著這句惡毒的嘲諷,如同鋼針般狠狠扎進我的耳膜,刺進我的心臟!它笑得前仰后合,那條跛腿都跟著抖動,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滑稽、最解恨的景象!
“蹭飯!蹭飯都嫌你窮酸!連點像樣的貢品都拿不出來!就這三根破香,一個破瓦盆,一塊爛抹布……哈哈哈哈哈!方寸!你真是給老子開了眼了!你們方家,從上到下,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破爛貨!活該絕戶!活該被鬼啃!哈哈哈哈!”
它的笑聲在空蕩破敗的屋子里回蕩,帶著無盡的惡意和宣泄的快感。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早已鮮血淋漓的自尊上。
野鬼蹭飯……
萬仙來朝與野鬼蹭飯……云泥之別,天壤之判!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巖漿般在胸腔里沸騰、灼燒!幾乎要將我整個人焚毀!比身體的劇痛強烈百倍!比死亡的恐懼更加錐心刺骨!
我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指甲深深摳進泥里,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不是因為受傷,而是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屈辱,硬生生咬破了腮幫!
黃六郎欣賞著我因屈辱而扭曲的面容,笑聲漸漸停歇,但眼中的嘲弄和快意卻絲毫未減。它拖著跛腿,慢悠悠地踱到屋子中央那堆堂單燃燒的灰燼旁,伸出那只完好的爪子,用爪尖極其輕蔑地撥弄了一下灰燼中一塊尚未燃盡的焦黑布片。
“嘖嘖……蹭飯的野鬼都嫌寒磣,拍拍屁股走了?!?它尖酸地嘲諷著,“不過嘛……老子說話算話。護法血誓在身,雖然你這破堂口立得跟鬧鬼似的,但老子既然應了護你一時不死……”
它話鋒一轉,幽綠的瞳孔轉向門口的方向,里面閃過一絲冰冷和凝重。
“外面……可還有些‘大家伙’,聞著你九陰體的味兒,還有剛才那破香爐炸開的動靜……正流著口水趕過來呢?!?它咧開嘴,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這‘蹭飯’的野鬼是走了……可等著‘吃席’的……才剛開鑼!”
仿佛是為了印證它的話,門外濃稠如墨的黑暗中,一股遠比之前百鬼圍宅時更加深沉、更加恐怖、如同山岳般沉重的陰冷惡意,如同蘇醒的遠古兇獸,緩緩地、無聲無息地鎖定了這間小小的土屋!
空氣瞬間凝固成了冰坨!連黃六郎身上的氣息都為之一滯!
“嗬……” 黃六郎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帶著一絲凝重和煩躁的嘶鳴。它不再看我,而是死死盯著門外,那條傷爪上再次縈繞起混亂的土黃色妖氣。
“媽的……真是麻煩不斷!攤上你這喪門星,老子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它低聲咒罵了一句,隨即猛地張開尖嘴!
嗚嗚嗚——!
強大的吸力再次產生!屋內殘余的、因堂單自燃和香爐崩裂而產生的混亂陰氣、怨念、以及那濃烈的焦糊惡臭,如同受到召喚般,被瘋狂地吸扯著,涌向黃六郎的血盆大口!
它再次開始了清場!用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向門外那個更恐怖的存在宣告主權!
我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屈辱的火焰在胸腔里瘋狂燃燒,幾乎要焚盡理智。身體的劇痛和脫力感依舊沉重。眼角余光掃過墻角——那只被我放在地上的灰毛幼鼠,依舊被薄薄的寒霜覆蓋著,小小的身體在黃六郎吞噬陰氣的風暴邊緣微微起伏。
就在這時!
一點極其微弱的、帶著奇異波動的灰白色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般,極其短暫地、在幼鼠額頭那個模糊的柳家印記附近閃爍了一下!
光芒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轉瞬即逝。
但就在這光芒閃爍的瞬間,我胸口貼身藏著的、爺爺留下的那塊獸皮地圖,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極其清晰、如同心臟被攥緊般的悸動!一股微弱卻明確的牽引感,從獸皮上傳來,目標……赫然指向幼鼠額頭那點灰白光芒閃爍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