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朔風如刀。
身后暗影閣那宛如巨獸蟄伏的輪廓，在漫天風雪中迅速模糊、縮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子刮過喉嚨的刺痛，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撕心的疼痛。喉嚨上被司徒俊抓傷的傷口在嚴寒下早已麻木，只有粘稠的血漿凍結在破爛的衣物上，硬邦邦地硌著皮肉。
沒有方向，只有本能地向前狂奔。腳下的積雪深可及膝，每一步都沉重異常。身后，暗影閣方向隱隱傳來的尖銳警哨聲，如同利刃穿透風雪，撕扯著緊繃的神經。追兵，來了！而且必然是影閣最精銳、最殘忍的“夜梟”。
十年藥奴生涯，我的身體早已被劇毒和苦難打磨得異于常人，耐力驚人。但這副飽受摧殘的軀殼，在經歷了極致的爆發(fā)后，也已逼近極限。肺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擴張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陣陣發(fā)黑，風雪迷蒙了視線。
不知奔逃了多久，意識在冰冷和疲憊的侵蝕下開始模糊。終于，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失去平衡，順著一個陡峭的雪坡翻滾而下。天旋地轉，冰冷的雪塊無情地灌入口鼻。最終，“砰”的一聲悶響，后背重重撞在一棵被積雪壓彎了腰的老松樹干上，震得五臟六腑幾乎移位，眼前徹底一黑。
……
意識在黑暗中沉沉浮浮。
冰冷刺骨的感覺漸漸被一種奇異的暖流取代，仿佛有一團溫和的火苗，在心口的位置緩緩燃燒，驅散著四肢百骸的寒意。
又是這種感覺！我還活著……雖然無法動彈，但是心中暗自慶幸。這暖流似乎有著生命一般，絲絲縷縷，滋養(yǎng)著瀕臨崩潰的身體……好想就這樣沉沉睡去。
“嘖……！”一陣撕心的疼痛將我喚醒，我猛地睜開眼！
眼前景象讓殘余的昏沉瞬間消散，這是一處背風的狹小山洞，洞內干燥，鋪著厚厚的干草。篝火燃得正旺，跳躍的火光驅散了洞內的黑暗和寒意。一個穿著臃腫皮襖、身形有些佝僂的老者，正背對著我，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刀割開我肩頭凍結粘連的衣物。
劇痛襲來，我下意識地肌肉繃緊，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吼，右手本能地摸向腰間的匕首，幸好還在！
“醒了？”老者動作未停，聲音沙啞低沉，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像是砂石摩擦，“別動。傷口凍壞了，再不處理，你這膀子就廢了?！?/p>
他轉過頭，火光映照下，是一張布滿深溝、如同風干樹皮般皺巴巴的臉。膚色黝黑，一雙眼睛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雪原上經驗豐富的蒼鷹。在他的眼中沒有憐憫，沒有好奇，甚至沒有一絲情緒波動，平靜的像一汪湖水。
“你是誰？”我的聲音干澀嘶啞得如同破鑼，充滿了戒備。十年的暗影閣經歷，讓我對任何靠近的生物都本能地豎起尖刺。
“我姓石，山中的一個藥農?！崩险哐院喴赓W，手下動作麻利，用燒熱的雪水小心清洗著我肩頭深可見骨的傷口，然后從一個油膩的皮囊里倒出些黑乎乎的、散發(fā)著濃烈草藥味的糊狀物，仔細地敷了上去。一股清涼伴隨著劇烈的刺痛感瞬間蔓延開。
“小子，命挺硬！雪窩子里埋了半宿，心口居然還熱乎著?！笔鲜稚喜煌?，目光卻在我胸口停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變化，隨即又歸于平淡。
“暗影閣的‘夜梟’在附近轉悠好幾圈了，像是在找什么人，是你？”
篝火噼啪作響，我沉默著，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緊繃的肌肉在草藥和篝火的雙重作用下，微微放松了一絲。石老沒有再追問，只是專注地處理傷口，手法老練得驚人。
“傷得不輕，毒已入骨?！彼脗?，拍了拍手，坐回篝火旁，拿起一根木枝撥弄著火炭。
“暗影閣的‘千絲引’？嘖，這玩意兒沾上，從骨頭縫里往外癢，能活活把人撓死。你體內亂七八糟的毒起碼幾十個，好像被什么東西強行壓制著，相互形成了制約，反倒吊著你的命，也是奇了！不過……”
他抬眼，目光如電：“以你現(xiàn)在的身體再這么下去，不出三個月，毒力反噬，神仙難救！”
他的話如同冰冷的鐵錘，敲在我的心上。暗影閣藥奴的宿命，我比誰都清，百毒浸染的身體，既是詛咒，也是我復仇的倚仗。如今大仇已報，這具殘軀的倒計時，似乎也走到了盡頭。一絲茫然和無盡的黑暗，取代了逃離時的短暫快感。
石老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怕死？”
“死？”我扯了扯嘴角，牽動傷口，一陣刺痛，“在暗影閣，我早該死了千百次?！蔽衣詭д{侃的摸了摸這副殘軀。
“有點意思?！笔蠝啙岬难壑新舆^一絲贊賞。
“老頭子我在這白山黑水間混了大半輩子，見過不少亡命徒。像你這般年紀，能夠面對死亡處變不驚，還是頭一個?！彼D了頓，手往懷里摸索著，掏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小包，扔到我面前。
“不想死，就試試這個?！?/p>
油紙包散開，露出里面幾塊黑褐色、干癟扭曲的塊莖，散發(fā)著一股極其苦澀、甚至帶著淡淡腥臭的氣味。
“這是？”
“墨玉藤的根?！笔险Z氣平淡，“劇毒，尋常人沾上一點，半盞茶功夫就得蹬腿，但你……”他指了指我，“你這身子，就是個天生的毒鼎！與其等著被體內那些雜毒耗死，不如主動引毒！以毒攻毒，以毒煉體！墨玉藤的霸道，或許能壓住你體內那些‘千絲引’之類的玩意兒，甚至……化毒為炁！”
以毒攻毒！化毒為炁！
這八個字如同驚雷在我腦海中炸響！暗影閣十年，我被灌下無數(shù)毒藥，身體在劇痛中一次次適應、抵抗。這過程痛苦不堪，卻也隱隱讓我感覺到，每一次熬過劇毒，身體的某些方面似乎會變得更強韌一些。只是這感覺太過微弱，從未有人點破，更無人敢嘗試主動引毒煉體！
石老的話，像一把鑰匙，驟然打開了一扇從未設想過的門扉！
我盯著那幾塊丑陋的墨玉藤根，眼神劇烈變幻。暗影閣的追殺如同懸頂之劍，體內積毒隨時可能爆發(fā)，橫豎都是死路一條……與其在逃亡中力竭毒發(fā)，或是被夜梟追上虐殺，不如……
一股狠厲決絕之氣猛地從心底竄起！
我抓起一塊墨玉藤根，毫不猶豫地塞進口中！牙齒狠狠咬下！
“嘎嘣！”
堅硬的根塊碎裂，一股難以形容的極致苦澀，混合著灼燒般的辛辣感瞬間在口腔炸開！那味道直沖天靈蓋，仿佛連靈魂都在顫抖！緊接著，一股狂暴、陰寒、如同萬載玄冰般的恐怖毒性，像決堤的洪流，順著喉嚨瘋狂涌入臟腑！
“呃——！”
比以往任何一次試毒都要劇烈百倍的痛苦瞬間席卷全身！仿佛有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從骨髓深處瘋狂刺出！五臟六腑像被投入了冰火交融的煉獄，時而凍裂，時而灼燒！皮膚下的血管如同活物般扭曲凸起，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墨黑色！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間浸透單衣，又在極致的寒意中迅速凝結成冰霜！
我蜷縮在干草堆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喉嚨里發(fā)出野獸瀕死般的嗬嗬聲。視線徹底被扭曲的黑紅光影占據，意識在劇痛的狂潮中幾近湮滅。
“撐?。∈刈〉ぬ铮∫龑?，用你胸中的那團火煉化它！”石老沙啞而嚴厲的聲音如同驚雷，穿透劇痛的屏障，轟入我混亂的意識中。
“想想你為什么活著！這點毒都熬不過，你憑什么活著？！”
仇！暗影閣！爹娘！阿囡！司徒俊那瀕死時驚駭扭曲的臉！還有……外面風雪中，那些索命的夜梟！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不甘，如同被點燃的火山，轟然爆發(fā)！壓過了那足以摧毀一切的劇痛！我死死咬著牙，牙齦崩裂出血，腥甜味混合著墨玉藤的苦澀，刺激著最后的神智。
引導它！煉化它！
我如同一個在驚濤駭浪中即將溺斃的囚徒，瘋狂地調動起殘存的所有意志，試圖去捕捉、去馴服體內那橫沖直撞的寒毒洪流！意念艱難地沉入體內，那感覺如同赤身裸體墜入冰窟，每一寸感知都被極致的冰冷和撕裂感充斥。
時間在無邊的痛苦中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是永恒。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剎那，那狂暴肆虐的墨玉藤寒毒洪流，似乎……出現(xiàn)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凝滯？不，不是凝滯！是被我體內那盤根錯節(jié)、互相糾纏的駁雜毒力，如同無數(shù)堅韌的藤蔓，艱難地、一點點地纏繞、遲滯了它的沖勢！
就像石老說的，我這身體，早已是一個混亂且殘破不堪的毒鼎！墨玉藤的霸道寒毒，如同闖入狼群的猛虎，雖然兇猛，卻激起了“狼群”的反噬！
抓住這千載難逢的契機！我凝聚起最后一絲意念，如同駕馭著狂暴的野馬，強行將一縷被遲滯、被削弱的寒毒之力，引向四肢百骸的細微經絡！
“嗡——！”
一種奇異的、如同冰線穿行的感覺傳來。那縷被引導的寒毒所過之處，帶來刺骨的劇痛，但劇痛之后，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清涼和……力量感？感覺被凍裂的經脈，在劇痛過后，反而被拓寬了一絲，變得更為堅韌！
成了！
雖然只是一縷，雖然過程痛苦得如同凌遲，但這驗證了石老的話并非虛妄！以毒攻毒，化毒為炁，這條路，可行！
劇痛依舊排山倒海，但心底那團名為“生”的火焰，卻因為這微小的成功而猛地燃燒起來！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更加瘋狂地調動意志，去捕捉、去引導那狂暴寒毒，將其煉化成一絲絲可以被馴服的力量……
篝火搖曳，將少年扭曲掙扎的身影映照在粗糙的洞壁上，如同一個在煉獄中搏斗的鬼影。石老盤坐在火堆旁，透亮的眼睛盯著少年身上時而浮現(xiàn)的墨色紋路，時而因劇痛而繃緊的筋骨，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
“是塊好料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真正活下來，走出這片白山黑水？”他低聲自語，聲音湮滅在洞外呼嘯的風雪聲中。
風雪更大了。山洞之外，茫茫林海雪原深處，幾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正循著微不可察的痕跡，無聲無息地向著這個方向，急速潛行而來。夜梟的利爪，從未放松。而山洞內，一場關乎生死與蛻變的劇毒煉獄，才剛剛開始。
“我也該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了，你小子呆在這里別動！”石老拍了拍衣袖站起身來，緩緩朝洞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