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紗簾照在衣柜門上，形成一道朦朧的光帶。
蘇燃盯著衣柜里那件淡藍色連衣裙——標簽還沒剪，像一片凝固的海水掛在衣架上。這是三個月前買的，為了林耀隨口提過的"你穿藍色很好看"。現(xiàn)在它成了一件遺物，和母親衣柜里那些沒機會再穿的衣服一樣。
手機在床頭震動起來。蘇燃看著屏幕上"設計院人事部"的來電顯示，直到鈴聲停止。
緊接著是李巖的短信："病假已批，好好休息"。最后一條是航空公司發(fā)來的值機提醒："CA981航班今日15:00起飛..."
窗外傳來孩子們上學的嬉鬧聲。蘇燃赤腳走到窗前，看著樓下穿校服的小女孩蹦跳著追趕一只蝴蝶。女孩的母親在后面喊著"慢點"，聲音被晨風吹得支離破碎。陽光很好，照在對面大樓的玻璃幕墻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
廚房里的水龍頭沒關緊，水滴砸在不銹鋼水槽里，發(fā)出規(guī)律的"嗒嗒"聲。蘇燃數(shù)著這聲音煮咖啡，數(shù)到第一百二十七下時，水壺發(fā)出尖銳的嘯叫?？Х确鄯盘嗔?，黑色的液體濃得像石油，在杯子里緩慢旋轉。
茶幾上的藥盒空了。蘇燃翻遍所有抽屜，終于在背包夾層里找到半板舍曲林。鋁箔背面用圓珠筆寫著服藥時間——是林耀的字跡。藥片卡在喉嚨里，苦澀的味道讓她干嘔起來，吐出來的只有透明的胃液。
衣柜最底層有個牛皮紙信封，上面落了一層薄灰。蘇燃的手指在拆開前停頓了三秒——那天在機場送別同事回來，她發(fā)現(xiàn)包里多了這個。信封里是一張機票，和她從未見過的便簽："波士頓的秋天很美，我在查爾斯河邊租了公寓。如果你來，我會在到達廳等你，每天?！狶"
便簽紙上有幾處皺褶，像是被液體浸泡過又晾干。蘇燃將機票對準陽光，航班號與林耀今天乘坐的一模一樣，CA981，座位號是相鄰的。登機時間是下午一點三十分，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點十七分。
咖啡已經(jīng)涼了，表面凝著一層油脂。蘇燃小口啜飲著，任憑苦味在舌根蔓延。電視里正在播放午間新聞。
手機震動起來。是設計院群里的消息，一張照片跳出來——林耀在機場，身邊站著個穿紅裙子的華裔女孩，兩人舉著登機牌對著鏡頭微笑。
蘇燃的拇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很久，最終沒有點開大圖。她放下手機，走到工作臺前，將那張機票釘在軟木板上。陽光透過薄薄的紙片，照出上面細密的纖維紋路，像一張即將融化的雪花。
釘子的位置正好穿過"CA981"的"9"字。蘇燃盯著那個被釘穿的數(shù)字，突然想起大學時和林耀一起做過的建筑模型——他們花了兩周時間做的玻璃幕墻大廈，最后因為一個微小的計算錯誤，整個模型在評圖前夜垮塌。林耀連夜重做，手指被膠水粘得脫皮，卻還是笑著對她說："沒關系，我們還有時間。"
窗外傳來飛機掠過的轟鳴。蘇燃抬頭望去，只看到一道白色的尾跡劃過湛藍的天空。不是林耀的航班，CA981還要再等三小時四十二分鐘才起飛。
電腦屏幕亮起，是工作郵箱的提醒。蘇燃機械地點擊、回復，手指在鍵盤上敲出毫無意義的句子。屏幕角落的時間一分一秒地跳動，像某種倒計時。
設計院的群聊又活躍起來。有人發(fā)了新照片，林耀和那個紅裙子女孩在VIP休息室喝咖啡。蘇燃這次點開了大圖，放大看林耀的左手——手腕上還戴著那條她送的編織手鏈，已經(jīng)有些褪色了。照片角落的電子屏顯示著時間：12:07。
咖啡杯不知何時空了，杯底殘留著一圈深褐色的痕跡。蘇燃走到衣柜前，取下那件淡藍色連衣裙。標簽上的價格還沒剪，四位數(shù)的數(shù)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將裙子貼在臉上，布料冰涼順滑，像一泓觸摸不到的湖水。
一點十五分，手機響起登機提醒的鈴聲。蘇燃站在浴室鏡子前，慢慢將裙子比在身上。鏡中的女孩面色蒼白，黑眼圈濃重，與明亮的藍色形成鮮明對比。她試著微笑，嘴角的弧度卻像一道傷口。
一點三十分，登機口關閉。蘇燃將機票從軟木板上取下，邊緣已經(jīng)留下了釘子的穿孔。她點燃煤氣灶，看著火苗舔舐紙片，將"CA981"和"蘇燃"的名字一起吞噬?；覡a落在不銹鋼水槽里，像一場微型雪崩。
兩點四十七分，設計院的群炸開了鍋。有人發(fā)了林耀在機艙里的自拍，背景是那個紅裙子女孩熟睡的側臉。蘇燃將這張照片釘在剛才機票的位置，釘子正好穿過女孩微笑的嘴角。
三點整，飛機準時起飛的通知彈出。蘇燃站在窗前，望著遠處機場方向的天空。雖然知道不可能看到，她還是想象著一架銀色的飛機騰空而起，載著林耀和她從未說出口的話，飛向大洋彼岸。
黃昏降臨，房間漸漸暗下來。釘在墻上的照片在暮色中變成模糊的色塊。蘇燃打開臺燈，光線將照片上的林耀照得半明半暗，像是被分割成兩個人。
夜風吹動窗簾，送來遠處海港的汽笛聲。她突然笑起來，笑聲在空蕩蕩的公寓里回蕩，最后變成了劇烈的咳嗽。
藥盒里剩下的藥片不多不少，正好夠一次劑量。蘇燃將它們倒在掌心，白色的藥片像小小的月亮。床頭的水杯已經(jīng)空了，她直接干咽下去，苦澀的味道從舌尖蔓延到胃里。
床單是新?lián)Q的，有陽光和洗衣粉的味道。蘇燃躺下時，聽見飛機從高空掠過的聲音——不是CA981，那班飛機此刻應該已經(jīng)飛過國際日期變更線了。藥效上來了，世界開始變得模糊。
恍惚中，她看見衣柜里的藍裙子飄了出來，像一片真正的海水在房間里流動。林耀站在海浪中央，手里拿著那張被燒毀的機票，碎片一片片重新拼合。她想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想伸手，卻動彈不得。
凌晨三點十七分，蘇燃在劇烈的胃痙攣中醒來。她跌跌撞撞沖向浴室，吐出一灘混著藥片的黃色液體。鏡中的自己面色慘白，嘴角還掛著嘔吐物的殘渣。她機械地漱口、洗臉，然后回到床邊，看著床單上那灘污漬——像一幅抽象畫，記錄著她又一次失敗的死亡嘗試。
洗衣機運轉的聲音在深夜里格外響亮。蘇燃站在陽臺上，看著遠處的城市燈火。某個方向應該是機場，但現(xiàn)在那里只剩下幾盞導航燈在黑暗中閃爍。風吹起她睡裙的下擺，皮膚上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卻感覺不到冷。
洗衣機"嘀"地一聲停止了。蘇燃將床單晾起來，濕漉漉的布料在月光下像一面投降的白旗。她想起小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半夜偷偷洗被酒醉的父親弄臟的床單，然后一個人站在陽臺上抽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冰箱里還有半盒牛奶，蘇燃喝了一口，酸腐的味道讓她想起林耀煮過的那杯咖啡——太苦，他總愛放兩塊方糖，說生活已經(jīng)夠苦了，咖啡要甜一點。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蘇燃坐在工作臺前，翻出那張被取下的照片。林耀的笑容定格在紙面上，永遠不會改變。她點燃打火機，看著火焰吞噬兩人的笑臉，最后變成一堆灰色的灰燼。
晨光透過紗簾照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金線。蘇燃赤腳踩上去，溫暖從腳底蔓延到全身。手機亮起，是一條國際短信："已平安到達。波士頓天氣很好。——L"
她看著這條消息很久，直到陽光移到了腳背上。窗外，新的一天開始了，孩子們的笑聲再次從樓下傳來。蘇燃慢慢打出兩個字："恭喜"，卻在發(fā)送前刪掉了。她放下手機，走向衣柜，取下那件藍色連衣裙，這次，剪掉了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