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二,靈根殘缺,靈竅如漏,此生……大道無望!”
這聲音,裹著靈氣,像一柄淬了寒冰的鈍刀,狠狠鑿在論道臺堅硬的青金石地面上。每一個字都濺起無形的回音,嗡嗡作響,撞擊著臺下每一個人的耳膜,也死死釘住了那個站在高臺邊緣的瘦削身影。
高臺之上,身著云紋道袍的長老面無表情,目光掠過秦小二時,沒有一絲波瀾,如同在看一塊礙眼的頑石。日光灼灼,照得長老袍袖上的金線熠熠生輝,那光芒刺得秦小二眼睛生疼。臺下黑壓壓一片,無數(shù)道目光匯聚過來,不再是同門間偶爾的憐憫或單純的忽視,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鄙夷、嘲諷,甚至是某種惡意的快慰。
“哈!果然是個廢物!”
“百年了,耗在宗門里浪費靈氣,早該掃地出門!”
“看他那樣子,活該!”
“噓,小聲點,掌門還在上面呢……”
“怕什么?掌門都沒說話,這不就是默認了么?一個連靈根都長不全的玩意兒……”
細碎的議論聲匯成一股嗡嗡作響的寒流,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冰冷地沖刷著秦小二。他垂著頭,死死盯著自己腳前那幾寸被踩得光滑的青石地面。那里映出他模糊的影子,還有上方長老那高高在上、如同神祇俯瞰螻蟻般的半截身影。指甲深深摳進掌心,粗糙的觸感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刺痛,卻壓不住心底那片無邊無際的、沉向深淵的寒冷。他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像破舊的風箱在拉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腥味。
“百年之期已至,秦小二,”長老的聲音再次響起,毫無情緒,像是在宣讀一份無關緊要的判決書,“按宗門舊例,你當自行離山。念你…尚有幾分勤勉,允你暫留外門雜役房,以待后命?!?這“勤勉”二字,輕飄飄的,落在秦小二耳中,卻比任何嘲諷都更顯誅心。那不是褒獎,是蓋棺定論,是他一百年徒勞掙扎的唯一注解。
高臺上,那些曾經(jīng)同批入門的弟子們,如今早已是門中翹楚,或內(nèi)門精英,或執(zhí)事弟子。他們或神色漠然,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目光掃過秦小二,如同掃過一粒塵埃。那些目光,曾經(jīng)也帶著好奇、探究,甚至有過短暫的交集。如今,只剩下純粹的距離感,一道仙凡永隔、天塹般的鴻溝。秦小二甚至不敢去辨認其中是否有他曾經(jīng)偷偷仰望過、憧憬過的身影。他怕認出那份熟悉的冷漠。
他猛地抬起頭,下頜繃緊,干裂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像堵滿了滾燙的砂石,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視線撞上長老那深潭般毫無漣漪的眼眸,那里沒有期待,沒有惋惜,只有一片冰冷的終結(jié)。
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論道臺上所有的屈辱、所有的冰冷都吸進肺腑里碾碎。然后,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那高臺,背對著那無數(shù)道目光,一步一步,朝著石階的方向挪去。
腳步虛浮得厲害,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著千斤的鐐銬。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背后那些目光,針一樣扎在他的脊梁骨上,燒灼著他殘存的自尊。那嗡嗡的議論聲,如同附骨之疽,緊緊追隨著他,直到他走下高臺,拐入通向山腳的石階小路,才被山風撕扯得模糊了些許。
石階蜿蜒向下,隱沒在雜亂的草木陰影里。這路,他走了整整一百年。
每一級石階,都冰冷、堅硬,棱角被無數(shù)鞋履磨得光滑,也記錄著他日復一日的徒勞。多少次,他在這條路上耗盡心力,卻連一絲天地靈氣的暖意都捕捉不到。那些刻在石階兩側(cè)、深深刻入山巖里的符文,有的筆走龍蛇,剛勁霸道;有的圓融流轉(zhuǎn),暗合自然;還有的繁復詭譎,透著一股子陰冷……這些是歷代宗門強者留下的大道感悟,是無數(shù)后輩弟子汲取靈感的源泉。靈氣在這些符箓周圍匯聚、流淌,形成肉眼可見的微光流暈,如同活水般滋養(yǎng)著每一個經(jīng)過的修士。
然而,這一切對秦小二而言,卻是一道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墻。
每一次經(jīng)過,那無處不在的、濃郁得幾乎化不開的靈氣,都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細針,狠狠扎向他周身百骸。那不是滋養(yǎng),是排斥,是天地對他這個“殘缺者”最赤裸的拒絕和嘲弄。越是靠近那些符箓,這股排斥力就越發(fā)狂暴,如同實質(zhì)的浪潮拍打礁石,要將他的身體撕扯開來,將他那脆弱不堪的“漏勺”靈根徹底沖垮。他只能死死咬住牙關,調(diào)動起每一分意志力,抵抗著這無處不在的“拒絕”,每一步都走得比尋常人沉重百倍,額角青筋在每一次經(jīng)過符箓時都猙獰地暴起。
下山的石階很長,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秦小二沉默地走著,身影在巨大的山影和斑駁的樹影里被拉扯得格外單薄、渺小。遠處山門隱約可見,那里是宗門的邊界,也是他此刻唯一的去處——外門雜役弟子聚居的破敗角落,一個比山腳更卑微的所在。
走到半山腰一處僻靜的拐角,他停了下來。前方石階旁,一塊巨大的、布滿苔痕的青石突兀地探出山體。石面斑駁,布滿風雨侵蝕的痕跡,只在靠近山壁的一側(cè),有一小片區(qū)域被磨得異常光滑,甚至隱隱透出玉質(zhì)般的溫潤光澤——那是他長年累月盤坐其上留下的印記。
秦小二的目光在那光滑的坐痕上停留了一瞬,眼神空洞。他緩緩走過去,沒有像往常那樣盤膝坐下,而是靠著冰冷的石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堅硬的石棱硌著骨頭,帶來清晰的痛感。他曲起腿,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
山風嗚咽著穿過石縫,卷起地上的枯葉和細小的沙礫,抽打在他身上單薄破舊的灰布袍子上。那袍子洗得發(fā)白,袖口和下擺都磨出了毛邊,肘部還打著兩個歪歪扭扭的補丁,針腳粗糙,如同他身上那殘缺的靈根一樣丑陋。
肩膀開始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起初很輕微,像風中殘燭最后的火苗。漸漸地,那顫抖變得劇烈起來,如同被無形的重錘反復擊打。壓抑的嗚咽聲,終于沖破了緊咬的牙關,從喉嚨深處一點點擠出來,嘶啞、破碎,像一頭瀕死幼獸絕望的哀鳴,被嗚咽的山風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
一百年。
整整一百年的日日夜夜,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上。
他記得那一天的陽光,也像今日這般刺眼。巨大的測靈石矗立在宗門大殿前的廣場上,光滑如鏡,流轉(zhuǎn)著七彩的霞光。他懷著朝圣般的虔誠,被推上前,顫抖著將手按在那冰冷的石面上。周圍是無數(shù)雙熱切的眼睛,有父母族人混雜在人群里的期盼,有同批測試孩童的緊張,還有高高在上的宗門修士們審視的目光。
觸手冰涼。然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預想中的光華大放沒有出現(xiàn),沒有代表五行屬性的光彩流轉(zhuǎn),甚至連最低等的、渾濁的雜色光暈都吝于閃現(xiàn)。測靈石依舊光滑流轉(zhuǎn),清晰地映照出他瞬間變得慘白的小臉,和他身后父母族人眼中驟然熄滅的光芒,以及周圍迅速從期待轉(zhuǎn)為驚愕、再化為毫不掩飾的鄙夷的目光。
“怪胎!”
“連一絲靈氣感應都沒有?”
“這……這是靈根殘缺?天生廢體?”
“天啊,秦家怎么出了這么個……”
議論聲如同冰雹砸落。母親捂著臉,壓抑的哭聲鉆進他耳朵。父親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最終頹然地垂下頭,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負責主持測試的那位執(zhí)事,皺著眉,反復查看了幾遍毫無反應的測靈石,最終不耐煩地揮揮手:“靈根殘缺,靈竅如漏,不堪造就!下一個!”
那聲“不堪造就”,如同最后的判決,將他徹底打入了另一個世界。從云端,墜入泥沼,只用了一瞬間。
“廢物……” 秦小二埋在膝蓋里的臉扭曲著,牙齒深深陷入下唇,一股鐵銹般的腥味在口中彌漫開,“我……不是廢物……”
聲音嘶啞,微弱得如同蚊蚋,在空曠的山風里轉(zhuǎn)瞬即逝,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一百年的枯坐,一百年對著冰冷石階和符箓的徒勞感應,一百年承受著白眼與唾棄,他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辦法,翻閱了無數(shù)被視為荒誕的古老殘卷,嘗試了所有可能刺激靈根的痛苦法門,甚至不惜以自身精血為引……換來的,只有更深的絕望和身體上無法磨滅的傷痕。
每一次嘗試吸納靈氣,都像在空蕩蕩的破碗里盛水,任憑他如何努力,那些精純的能量只會從他殘破的靈竅中飛速流失,一絲一毫都無法留存。那感覺,如同一個永遠無法被填滿的饑餓深淵,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他。
“為什么……” 干澀的嗚咽被風揉碎,“為什么……是我……”
沒有人回答。只有山風穿過石隙,發(fā)出更凄厲的嗚咽。
就在這絕望的深淵里沉浮,連意識都開始模糊的時候,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異樣感,毫無征兆地刺破了他麻木的感官。
像寒冬臘月里,一片冰冷刺骨的雪花,猝不及防地落在滾燙的額頭上。
秦小二猛地一顫,埋在膝蓋里的頭驟然抬起!
他那雙被絕望和淚水浸泡得通紅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如同瀕死之人看見了綠洲!
靈氣!
他感覺到了!
一絲極其微弱、冰涼、帶著某種奇異生澀感的“氣”,正緩緩地、試探性地,試圖通過他那千瘡百孔的靈竅,滲入他的身體!
這感覺陌生得讓他渾身戰(zhàn)栗,卻又真實得讓他靈魂都在尖叫!一百年了!整整一百年的黑暗里,第一次,有一縷光,穿透了那堅不可摧的壁壘!
“是……靈氣?” 他沙啞地喃喃自語,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生怕驚擾了這夢中都不敢奢望的奇跡。他嘗試著,用盡一百年來無數(shù)次失敗后刻入骨髓的本能,小心翼翼地引導著那一絲微弱的氣息。
成了!那絲冰涼的氣息,竟然真的順著他意念的牽引,極其緩慢地,向他殘破的丹田氣海流去!雖然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但它的確在移動!沒有被靈竅的“破洞”瞬間漏光!
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爆發(f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絕望和悲慟!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血液奔騰的聲音在耳邊轟鳴!他猛地挺直了蜷縮的身體,布滿淚痕的臉上綻放出一種近乎瘋魔的狂喜,沾著泥土和淚漬的嘴角咧開一個巨大的、扭曲的笑容。
“成了!真的成了!我能…我能吸納靈氣了!” 嘶啞的吼聲沖出喉嚨,帶著劫后余生的狂亂和無法言喻的激動。他甚至忘了身在何處,忘了剛剛經(jīng)歷的屈辱,巨大的喜悅淹沒了一切。他迫不及待地抬起頭,想要看清這天地間發(fā)生了什么奇跡,是什么讓他這個被天地拋棄的廢物,終于獲得了垂憐!
視線越過冰冷的青石,投向山下——
那狂喜的笑容,瞬間凍結(jié)在臉上!如同被最惡毒的寒冰詛咒擊中,從頭頂?shù)侥_心,每一個毛孔都炸開刺骨的寒意!
山下,整個宗門,如同被投入了煉獄的熔爐!
天空不再是熟悉的蔚藍,而是變成了一種令人心悸的、翻滾涌動的暗沉鉛灰!厚重的鉛云低低壓著,仿佛觸手可及,云層深處,無數(shù)道慘白中夾雜著詭異幽綠的光芒如同垂死的巨蛇般瘋狂扭動、跳躍,每一次閃爍都伴隨著沉悶得讓人心臟停跳的隆隆巨響!
更恐怖的是那倒灌的靈氣!
不再是往日溫順流淌的涓涓細流,而是變成了狂暴的、粘稠的、肉眼可見的灰白色洪流!如同九天銀河決堤,裹挾著毀天滅地的威勢,從鉛灰色的蒼穹深處傾瀉而下!它們不再是滋養(yǎng)萬物的甘泉,更像是某種活著的、貪婪的、充滿惡意的粘稠液體,瘋狂地沖刷、吞噬著下方的一切!
視線所及,宗門各處靈氣匯聚的靈脈節(jié)點、弟子修煉的洞府、長老靜修的峰頂,此刻都成了風暴的中心!那些灰白色的粘稠靈氣洪流,正以恐怖的速度倒灌進去!
而就在那些倒灌的核心處,正爆發(fā)著人間地獄般的景象!
一個正在洞府外演練劍法的內(nèi)門弟子,動作猛地僵??!他手中的飛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他雙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嚨,眼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充血、膨脹,然后布滿了密密麻麻、不斷蠕動的灰色斑點!那些灰斑如同活物,在他眼球表面瘋狂擴散!他張大嘴巴,似乎想發(fā)出慘叫,卻只噴出一大股混雜著內(nèi)臟碎塊的暗紅色血沫!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皮膚下像有無數(shù)蟲子鉆動般鼓起、塌陷,最后轟然倒地,四肢詭異地扭曲。
不遠處,一位負責巡山的執(zhí)事,前一秒還在驚疑不定地抬頭望天,下一秒,他的七竅——雙眼、雙耳、鼻孔、嘴巴——同時涌出粘稠的、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的灰黑色污血!他臉上的肌肉瘋狂抽搐,露出一個混合著極致痛苦和詭異狂喜的扭曲表情,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踉蹌幾步,猛地撲向旁邊一個同樣在痛苦掙扎的女弟子,張開流淌著污血的嘴,狠狠咬了下去!鮮血飛濺,慘叫聲與野獸般的嘶吼瞬間交織!
論道臺方向傳來的混亂最為集中和刺耳。那里聚集的弟子和長老最多。各種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絕望的哭喊、瘋狂的咆哮、肉體被撕裂的可怕聲響,還有法術(shù)失控爆炸的轟鳴,混雜成一片毀滅的交響樂!隱約可見數(shù)道失控的劍光如同無頭蒼蠅般在混亂的人群上方亂竄、爆炸,每一次閃光都映照出下方無數(shù)扭曲掙扎、相互撕咬的人影,如同地獄血池中翻滾的惡鬼!
秦小二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被抽干,凍結(jié)!狂喜凝固在臉上,只剩下極致的驚駭和冰冷徹骨的恐懼!他癱坐在冰冷的青石上,四肢百骸僵硬得如同石雕,只有眼珠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震顫,倒映著山下那煉獄般的景象!
他引動的那一絲微弱靈氣,此刻卻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在他試圖引導它的意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