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安蜷縮在薄得透光的破舊棉被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咽下刀片般的痛。喉頭腥甜翻涌,
壓也壓不住。她猛地側過頭,一口暗紅的血便噴濺在灰撲撲的床褥上,洇開一片黑紅的污漬。
力氣隨著這口血徹底抽離了身體。窗外隱約傳來孩童清脆如銀鈴的笑聲,
伴隨著男人低沉寵溺的哄勸,穿透薄薄的窗紙,刀子一樣扎進沈念安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是柳如煙的女兒。也是陸延川捧在心尖尖上的珍寶。沈念安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冷硬的床沿,
指甲幾乎要折斷。一股近乎回光返照的力道支撐著她,她拖著殘破的身軀挪到窗邊。
窗欞破敗,糊窗的紙早被風雨撕開幾道口子。她透過縫隙,望出去。庭院里,積雪未消。
身著玄色錦袍、官威深重的男人,正是她名義上的夫君,當朝權臣陸延川。
他懷里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不過三四歲模樣,裹著大紅羽緞的斗篷,
像一團跳躍的火焰。陸延川素來冷峻的臉上,
漾著沈念安從未見過的、幾乎可以稱之為慈愛的笑容。他微微俯身,
用鼻尖輕輕蹭了蹭女孩凍得微紅的臉頰,惹得女孩咯咯直笑,伸出小手去抓他垂落的發(fā)絲。
陽光有些晃眼,晃得沈念安眼前發(fā)黑??删驮谀瞧灷铮l(fā)髻上一點金色的反光,
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她的眼底!那是一支簪子。赤金為底,點翠鑲嵌,
累絲纏繞成一朵半開的梅花。精致,華美,帶著時光也無法磨滅的雅致。
那是她母親唯一留下的遺物!是她千里迢迢從江南來到京都投奔陸家時,
唯一貼身藏著的念想!新婚那晚,她曾小心翼翼捧出這支簪子,帶著少女的羞澀和期冀,
想為這樁冰冷的婚姻添上一點屬于自己的暖色??申懷哟ㄖ皇堑沉艘谎?,
那雙深邃的眼里沒有半分波瀾,只有拒人千里的疏離:“舊物而已,收著吧。
”輕描淡寫幾個字,便將她卑微的討好和僅存的溫情踩進了塵埃。后來,她纏綿病榻,
連貼身伺候的丫鬟都怠慢了。她曾問過青杏,母親的簪子收在妝奩哪個角落。青杏支支吾吾,
最終哭著說:“小姐,那簪子,前些日子,柳姨娘抱著小小姐來正院,小小姐瞧見了,
哭鬧著非要,柳姨娘就就拿走了。說是小孩子玩兩天就歸還……”沈念安看著那支簪子,
此刻正穩(wěn)穩(wěn)地簪在柳如煙女兒的發(fā)間,成為陸延川眼中嬌寵的點綴!
簪子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嘲諷的光,刺得她雙目流血。原來,她視若珍寶的母親遺物,
在陸延川眼里,連哄他心上人女兒一笑的玩意兒都不如!一股溫熱的腥甜猛地沖上喉頭,
沈念安死死捂住嘴,大口的鮮血噴濺,染紅了窗欞,也徹底染紅了她最后一點殘存的念想。
滔天的恨意,像地底奔涌的巖漿,瞬間吞噬了所有的不甘、委屈和痛苦。陸延川!柳如煙!
還有這吃人的陸府。意識被無邊的黑暗和滿腔的恨意徹底淹沒。她最后看到的景象,
是陸延川抱著那女孩,小心翼翼地拂去她發(fā)梢沾上的一片雪花,動作輕柔得像捧著稀世珍寶。
而她沈念安,像一塊被丟棄的破抹布,無聲地滑倒在地,身下是逐漸冷卻的、自己咳出的血。
“小姐?小姐!醒醒,快到了,前面就是京城了。”熟悉又帶著哭腔的聲音,
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模糊地鉆進耳朵。身體在搖晃,顛簸得骨頭都在發(fā)疼。
沈念安猛地睜開眼。入目是粗糙的靛藍色車簾,光線昏暗。身下是硬邦邦的車板,
硌得她渾身難受。空氣中彌漫著塵土、牲口和一種……屬于京城特有的、繁華又油膩的氣味。
"這是在……馬車里?我不是死了嗎?"她僵硬地轉動脖頸,
看到旁邊一張焦急的、帶著淚痕的少女臉龐——青杏!比記憶中年輕許多,
臉頰還帶著點嬰兒肥的青杏!“青杏?”沈念安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小姐,您可算醒了!”青杏見她睜眼,眼淚掉得更兇了,用袖子胡亂抹著臉,
“您剛才昏過去,嚇死奴婢了!咱們快到京城了,
陸府派人來接咱們的馬車就在前面等著……”陸府?接人?這兩個詞如同兩道驚雷,
狠狠劈在沈念安混沌的腦海,無數(shù)破碎又尖銳的畫面再次洶涌而至。
父親病逝靈堂前的孤苦無依,孤身千里投奔京都的惶惑不安,陸府門前初見陸延川時,
他清冷矜貴卻毫無溫度的眼神。
新婚之夜獨守空房的紅燭垂淚……無數(shù)個獨對冷月空庭的漫漫長夜,
柳如煙被陸延川從獄中救回后,那若有似無、帶著勝利者憐憫的淺笑……以及,
最后那刺穿心肺的一幕——母親的赤金點翠梅花簪,簪在仇人之女的發(fā)間!思及此,
蝕骨焚心的恨意瞬間沖垮了所有剛蘇醒的茫然。她重生了,
還回到了她上一世投奔陸家到達京城的這天?!坝酢 瘪R車驟然停住,
巨大的慣性讓沈念安和青杏都向前一撲。車外,一個帶著明顯倨傲和不耐煩的中年男聲響起,
穿透車簾:“表小姐,陸府到了,請下車吧!”前世,就是這一聲“表小姐”,
讓她心頭一顫,帶著寄人籬下的惶恐和一絲卑微的期待,唯唯諾諾地下了車,
從此踏入那個名為“陸府”的冰冷囚籠,耗盡一生,最終咳血而亡。在青杏驚恐的目光中,
沈念安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那厚重的車簾!指尖用力到泛白,幾乎要撕裂那粗糙的布料。
“小姐!您要做什么?”青杏失聲尖叫,想要撲上來阻止??墒牵皣W啦——!
”粗布車簾已經被沈念安用盡全力狠狠掀開。刺骨的寒風霎那間灌滿了整個狹小的車廂,
吹得她鬢發(fā)亂舞,也讓她蒼白如紙卻映滿決絕的臉,
毫無遮掩地暴露在陸府門前聞聲皺眉看來的眾人眼中。高懸的牌匾之下,
那個身著墨藍色錦緞長袍,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卻帶著天然疏離與矜貴的年輕男子,
正是她前世的夫君陸延川。管家錯愕地張著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所有的目光,或驚愕,
或鄙夷,或純粹看戲,都聚焦在馬車門上那個單薄卻挺直的身影上。沈念安的目光,
如同淬了千年寒冰的利刃,穿透凜冽的寒風,直直刺向臺階上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
她的聲音不大,卻因極致的恨意而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凌子砸在青石板上,
響徹于驟然安靜下來的人們耳中?!瓣懘笕?!”陸延川眉頭皺得更緊,眼神銳利如刀。
沈念安扯出一個毫無溫度、近乎破碎的冷笑,繼續(xù)開口,
字字誅心:“既要迎娶心上人柳如煙,何苦拿我沈念安當擋箭牌,虛耗一生?”轟——!
這句話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在人群中炸開!竊竊私語陡起,
無數(shù)道震驚、探究、鄙夷的目光在陸延川和沈念安之間來回巡視。柳如煙?
陸大人那位青梅竹馬?他不是跟沈家表小姐已經有婚約了嗎?怎么還和柳小姐不清不楚?
何況柳小姐也有了未婚夫……陸延川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去,鐵青一片!
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眼眸深處,終于掀起了驚濤駭浪,
帶著被當眾撕破偽裝的震怒和一絲難以言說的狼狽。他袖中的手猛地攥緊,指節(jié)發(fā)白。
管家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喝道:“表小姐!你胡言亂語什么!快住口!
”沈念安根本不理他。她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暢快席卷全身,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她毫不猶豫地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那是她在馬車中醒來,借著包袱遮掩,咬破手指,
顫抖著用血急速寫就的退婚書。一張薄薄的紙,
卻承載著她前世所有的血淚和今生決絕的切割。她看也不看,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地將那張紙摔向陸延川?!半缗H戲碼,我沈念安不奉陪了!”“退婚書在此!
”紙張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啪地一聲,準確無誤地落在陸延川腳下幾步遠的地方,
在燈籠玄黃的光影下白得刺眼?!白j懘笕伺c柳姑娘——”沈念安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詛咒意味,“百年好合,鎖死一生!”話音落下,
她便抓住早已嚇傻的青杏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扒嘈?!我們走!”沒有半分猶豫,
沒有一絲留戀。她一步跳下馬車,拉著青杏轉身便走。此刻,她的頭腦無比清醒。
她挺直了單薄的脊背,無視身后陸府管家氣急敗壞的叫喊,
和臺階上陸延川那幾乎要將她后背洞穿的、陰沉得滴水的目光,
更無視周圍百姓指指點點的議論和嘩然。她像一個從地獄血海里爬出來的鬼魂,
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氣,決絕地大步離去。寒風卷起她素色的裙擺,
也卷起地上那張寫著“退婚書”三個刺目大字的紙箋,在陸延川腳邊打了個旋兒,
仿佛是對他無聲的嘲諷。寒涼的夜風像刀子,刮過沈念安裸露在外的脖頸。
她緊緊攥著青杏的手腕,幾乎是用托的。她不能停,一步也不能停。停下,
就是重蹈覆轍的深淵?!靶 〗悖覀內ツ膬喊??”青杏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
腳步踉蹌。她從未見過小姐如此瘋狂又決絕的模樣,像一把出鞘的利劍,寒光四射,
卻也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會折斷。“離開這里!”沈念安的聲音斬釘截鐵,
在呼嘯的寒風中顯得格外清晰,“離陸府越遠越好!”她憑著前世模糊的記憶,
朝著與陸府相反,靠近外城的方向疾走。京都的夜晚并不寂靜,
街邊小食攤的燈火和喧鬧聲隱約傳來,更襯出她們主仆二人此刻的無依與倉惶。
不知走了多久,雙腿如同灌了鉛,肺里火燒火燎,
沈念安才在一處相對僻靜、燈光昏暗的巷口停下。巷子深處,
挑著一盞破舊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燈籠,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悅來客棧”四個字。
客棧門臉窄小,門板老舊,散發(fā)著一種經年累月的油膩和潮濕氣息。
這是京都最底層百姓和行腳商販落腳的地方?!熬瓦@里?!鄙蚰畎泊謿?,
不容置疑地拉著青杏走了進去??蜅4筇锚M小昏暗,只有一個打著哈欠的伙計趴在柜臺上。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酒水和食物殘渣混合的怪味??吹絻蓚€年輕女子深夜投宿,
尤其沈念安雖然面色蒼白、衣著簡素卻難掩清麗氣質,
伙計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和輕慢。“住店?通鋪一晚五個銅板,單間三十個。
”伙計懶洋洋地報著價,眼皮都沒抬一下。
青杏下意識地就去摸腰間的小荷包——那是她們僅剩的一點銀錢。里面叮當作響,
是沈念安父親去世后變賣家產所剩無幾的銅錢和一些零碎銀子,一路省吃儉用,
如今也快見底了。她抖著手,數(shù)出三十個銅錢,小心翼翼遞過去。沈念安卻按住了她的手。
“要通鋪?!彼穆曇羝届o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
前世纏綿病榻、連藥錢都要看人臉色的記憶太過深刻,每一枚銅錢都重逾千斤。
青杏猛地抬頭,眼中瞬間蓄滿了淚:“小姐!通鋪都是些粗人,又臟又亂,
您怎么能……”她的小姐,是江南沈家嬌養(yǎng)出來的閨秀啊!怎么能去睡那種地方。
“錢要省著用。”沈念安打斷她,語氣不容置喙,目光卻越過伙計,
投向那黑黢黢的通鋪入口,那里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和濃重的汗味。她不是不怕,
只是比起前世的屈辱和絕望,這點骯臟和擁擠,又算得了什么?活下去,才有資格談尊嚴。
她抽走青杏手里那三十個銅板,只數(shù)了十個遞過去:“兩晚通鋪。”伙計撇撇嘴,收了錢,
隨手丟過來兩塊粗糙的木牌:“最里頭靠墻那兩塊鋪位,自己找去。熱水沒有,
要喝井水自己打?!睉B(tài)度敷衍至極。通鋪的環(huán)境比想象中更糟。
大通炕上擠擠挨挨睡了七八個人,空氣中彌漫著汗臭、腳臭和劣質煙草混合的刺鼻氣味。
墻角堆著不知名的雜物,地上污跡斑斑。沈念安和青杏找到靠墻的兩塊鋪位,鋪蓋冷硬,
散發(fā)著霉味。青杏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撲簌簌往下掉,卻死死咬著唇不敢哭出聲。
沈念安面沉如水,默默鋪開自己帶來的薄被,將青杏拉到自己身邊躺下。
黑暗和污濁的環(huán)境包裹著她們,刺鼻的氣味無孔不入。
隔壁鋪位一個醉漢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什么,翻了個身,差點壓到青杏的被子。
“小姐……我們……我們以后怎么辦?。俊鼻嘈拥穆曇粼诤诎抵屑毴粑脜?,充滿了絕望。
沈念安在黑暗中睜著眼,前世的一幕幕如同走馬燈在眼前飛旋——陸延川的冷漠,
柳如煙的得意,陸家眾人的嫌棄,自己咳血瀕死的痛苦,
那支簪子刺目的光芒……最后定格在陸府門前,
陸延川那張震驚、震怒、難以置信的陰沉面孔?!盎钕氯ァ!彼穆曇粼诤诎抵挟惓远ǎ?/p>
“靠自己,活下去?!钡诙焯靹偯擅闪?,沈念安就搖醒了幾乎一夜未眠、眼睛紅腫的青杏。
她迅速收拾好她們僅有的那個小包袱,動作利落,眼神銳利,
仿佛昨夜那個在通鋪上蜷縮可憐的孤女只是錯覺?!靶〗??”“走?!鄙蚰畎怖嘈樱?/p>
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那間散發(fā)著霉味的通鋪房。客棧大堂里,伙計還在打盹。
她們沒有驚動任何人,輕抬腳步疾行,迅速融入了清晨微涼的薄霧之中。
京都的清晨已經開始蘇醒,但沈念安的目標很明確——遠離內城權貴聚集之地,
去魚龍混雜的外城。那里,才有她渺茫的生機。最終,
她們在靠近城墻根、一片低矮破舊的民房區(qū)找到一間勉強可以棲身的小屋。
小屋的主人是一個寡居的老婆婆,姓周,獨自住在前面稍大點的屋子里,
后院這間小屋原本堆著雜物,狹小陰暗,但勝在獨立,
且租金極其低廉——一個月只需五十個銅板。周婆婆面容枯槁,眼神渾濁,
打量著這兩個衣著樸素卻氣質不凡的年輕女子,沒多問什么,
只收了沈念安遞過來的一串銅錢,算是預付了一個月的租金。小屋只有一床一桌一凳,
墻角結著蛛網,窗戶紙破爛不堪。青杏看著這比客棧通鋪好不了多少的環(huán)境,
眼淚又在眼眶里打轉。沈念安卻毫不在意。她放下包袱,
目光落在自己纖細卻因一路奔波而磨出薄繭的手指上。然后,她緩緩抬起手,
伸向自己的發(fā)髻。那里,除了一支最普通的素銀簪子固定發(fā)髻,再無他物。她摸索著,
將那支簪子輕輕抽了下來。青杏看清她手中的東西,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
失聲叫道:“小姐!那是夫人留給您的……”那是沈念安生母留下的遺物中,
唯一一件還算完整又不算太打眼的東西。沈念安摩挲著銀簪,
上面簡單的纏枝花紋仿佛還殘留著母親指尖的溫度。她閉了閉眼,壓下心頭的酸澀和難過。
母親……為了活下去,為了不再重蹈覆轍,為了有朝一日……她必須有所舍棄!
“身外之物而已……”她的聲音沒有起伏,只有一種孤注一擲的果決?!扒嘈?,看好屋子,
等我回來?!碑斾伒拈T臉開在一條相對熱鬧些的街邊,黑底金字的招牌,門簾厚重,
隔絕了內外。柜臺很高,只留一個狹窄的窗口。沈念安走進去,
一股混合著陳年灰塵、紙張和金屬的奇特氣味撲面而來。高高的柜臺后面,
一個留著山羊胡、戴著單邊眼鏡的朝奉正慢條斯理地用絨布擦拭一枚玉佩,眼皮都沒抬一下。
沈念安踮起腳,將那枚素銀簪輕輕放在柜臺上光滑的黑色石面上。朝奉這才懶懶地瞥了一眼,
伸出兩根枯瘦的手指,拈起銀簪,對著窗口透進來的光線瞇著眼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
隨即,嘴角撇出一個不屑一顧,極輕蔑的弧度?!按帚y,工也糙,最多……”他拖長了調子,
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五十文。”五十文!連她們租那破屋子一個月的租金都不夠!
一股強烈的屈辱感瞬間涌上沈念安心頭。前世,陸延川庫房里隨便一個擺件都價值連城,
可她咳血病重時卻連碗像樣的參湯都喝不上。今生,她母親唯一的遺物,竟被如此輕賤!
她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但她面上卻分毫不顯,只是眼神更冷了幾分。
她沒有爭辯,也沒有哀求,只沉默地伸出手,將被朝奉隨意丟在柜臺上的簪子拿了回來,
緊緊攥在手心,仿佛要將其嵌入骨肉。她轉身就走,腳步沒有絲毫猶豫。
身后傳來朝奉一聲極低的、帶著嘲諷的嗤笑。走出當鋪,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
沈念安站在喧囂的街邊,看著手中那枚被估價五十文的素銀簪子,心如同沉在冰窟。
身無分文,舉目無親,前路茫茫。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她再次淹沒。
就在這時,一陣尖銳的哭喊和兇狠的叱罵聲從不遠處傳來,打破了她的恍惚。“老不死的!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錢?沒錢就拿你這點破藥材抵債!”“不…不行??!
這是我老伴留給我最后一點活命的本錢了!求求你們,
再寬限幾天……”一個蒼老無助的聲音哭喊著,苦苦哀求。沈念安循聲望去。
就在當鋪斜對面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一個頭發(fā)花白、衣衫襤褸的老婦人正被兩個流里流氣的壯漢推搡著。
她死死護著身前地上一個敞開的破舊包袱,
里面胡亂堆著一些曬干的、看起來灰撲撲不甚起眼的草根樹皮。兩個壯漢兇神惡煞,
其中一個正抬腳要去踹那包袱。周圍幾個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卻無人敢上前阻止。
是周婆婆!沈念安的被周婆婆護著的那些“破藥材”吸引住了!她前世纏綿病榻多年,
久病成醫(yī),對藥材的辨識遠超常人。那些灰撲撲的草根樹皮里,
分明混雜著幾塊顏色暗沉、質地特殊的塊狀物!那是……血竭?
一個名字如同閃電般劈入她的腦海!血竭!極為珍貴的活血定痛、化瘀止血的藥材,
尤其對婦科血癥和刀劍外傷有奇效。因其稀少,故而價值不菲,
卻又常被混雜在普通藥材中不易辨認。前世她病重時,
陸延川為了替柳如煙調理產后虛弱的身體,曾命人高價尋來指甲蓋大小的一點,
她隔著門縫遠遠見過一次,那特殊的色澤和質地,她絕不會認錯。而周婆婆包袱里,
那幾塊不起眼的暗色塊狀物,無論形狀還是色澤,都像極了!
一個念頭頃刻在沈念安心中成形,如同絕境中抓住的一根浮木。她深吸一口氣,
壓下心頭的悸動和喉嚨口的腥甜,挺直了背脊,朝著那個角落大步走了過去。
沈念安穿過稀疏的圍觀人群,徑直走到那混亂的中心,
擋在了被推搡得幾乎跌倒的周婆婆身前。“住手。”她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清冷,
像初春未融的殘雪。兩個壯漢一愣,
待看清攔在面前的是個面容蒼白、衣著樸素、看起來風一吹就倒的年輕女子時,
臉上的兇狠立刻被輕蔑取代?!澳膩淼男∧锲?,少管閑事!滾開!
”為首那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沈念安臉上,伸手就要將她撥開。
沈念安不退反進,微微側身避開那只粗壯的手,目光卻越過他,
精準地落在他腰間別著的一張皺巴巴的欠條上。她前世在陸府,見過太多三教九流,
對京城底層這些放印子錢、收“保護費”的地頭蛇門道,多少有些了解?!扒穫€錢,
天經地義。”她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洞悉的銳利,
“但這位婆婆欠的是‘張記雜貨鋪’二兩銀子的貨錢,
并非二位所說的‘賭債’或‘印子錢’吧?”兩個壯漢臉色微變,眼神閃爍了一下。
周圍看熱鬧的人頓時發(fā)出“哦——”的恍然聲,看向那兩個壯漢的眼神也帶上了鄙夷。
張記雜貨鋪?那鋪子老板出了名的刻薄,但放印子錢?似乎沒聽說過!“你…你胡說什么!
”橫肉漢子有些惱羞成怒,指著沈念安的鼻子,“白紙黑字寫著呢!她男人生前欠的賭債!
老子就是來收債的!”“是嗎?”沈念安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目光如刀鋒般掃過那張欠條,“敢問,這欠條上可有京都府衙蓋的‘賭坊’專印?
可有‘保人’畫押?可有明確的欠款日期、借款地點?”她每問一句,聲音就清晰一分,
氣勢也拔高一分,“據我所知,京都大小賭坊,放債必有衙署專印,收債也需通過保人,
斷不會如此當街強搶民財!二位這般行事,莫非是冒充債主,
行那敲詐勒索、欺壓孤寡的勾當?”她字字鏗鏘,句句砸在要害上。京都府衙的規(guī)矩,
普通百姓或許懵懂,但被當眾點破,那兩個壯漢臉上明顯掛不住了,眼神慌亂起來。
周圍議論聲更大,甚至有人開始指著他們怒斥。“你…你個小賤人血口噴人!
”另一個壯漢色厲內荏地吼道,試圖用兇狠掩飾心虛。沈念安不再理會他們,
轉而看向驚魂未定、眼中含淚的周婆婆,語氣放緩了些:“婆婆,您方才說,
這是您老伴留下的活命本錢?”她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地上散落的藥材,
尤其是那幾塊暗沉不起眼的塊狀物。周嬤嬤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
泣不成聲:“是啊,姑娘!我老伴以前走街串巷收點山貨藥材,
這是他最后留下的一點家底了!就指著這點東西換點錢,
給我這孤老婆子買口飯吃啊……哪里是什么賭債。
他們、他們就是看我這老婆子好欺負……”“你放屁!”橫肉漢子眼看形勢不對,急了眼,
竟抬腳就要去踢散那包袱里的藥材!“你敢!”沈念安厲喝一聲,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意,竟將那漢子震得動作一滯!她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電,
直刺那漢子雙眼:“光天化日,京都皇城之下!強搶民財在前,意圖毀壞他人活命之物在后!
眾目睽睽!你們眼里還有王法嗎?”“王法”二字,如同重錘。“就是!太欺負人了!
”“報官!抓他們!”“欺負一個老婆子算什么本事!
”兩個壯漢被這突如其來的群情激憤弄得臉色煞白,他們本就是欺軟怕硬的地痞,
嚇唬孤寡還行,真惹了眾怒,又被人點破冒充債主,哪里還敢停留?“哼!算你狠!
”橫肉漢子惡狠狠地瞪了沈念安一眼,又指著周婆婆,“老東西,今天算你走運!
給老子等著!”撂下狠話,兩人在眾人的唾罵聲中,灰溜溜地擠開人群跑了。人群漸漸散去,
角落恢復了平靜,只剩下周婆婆劫后余生的啜泣聲和地上散落的藥材。沈念安松了口氣,
緊繃的神經這才放松下來,后背已驚出一層冷汗。她蹲下身,
幫周婆婆將藥材小心地收攏回包袱里。指尖觸碰到那幾塊暗沉的“血竭”時,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肮媚铩x謝……謝謝你?。 敝芷牌拍ㄖ蹨I,
緊緊抓住沈念安的手,粗糙的手掌帶著感激的顫抖,
“要不是你……我這老婆子今天……今天就……”“舉手之勞,婆婆不必客氣。
”沈念安扶著她站起來,目光落在那個破舊的包袱上,狀似無意地問道,“婆婆,
您這些藥材……是打算拿去藥鋪賣嗎?”提到藥材,
周婆婆臉上剛浮起的一點血色又褪了下去,愁苦地搖頭:“唉,
去了幾家了……都說這些是普通貨色,年份又不好,品相也差,價格壓得太低,
還不夠我老婆子跑腿的……”她看著包袱里的東西,渾濁的眼里滿是絕望,
“這……這真是最后的指望了……”沈念安心中一動,
她拿起一塊混雜在普通草根里的、灰撲撲不起眼的“血竭”塊,仔細看了看色澤和斷口,
又湊近聞了聞那獨特的、略帶樹脂和鐵銹混合的微腥氣味。沒錯!就是它。雖然保存不善,
表面有些風化和污損,但內里的質地和色澤騙不了人?!捌牌?,”沈念安抬起頭,
眼神清澈而真誠,“我對藥材也略懂一二。您這些藥材里,有幾樣……或許并非全無價值。
若是信得過我,不如讓我?guī)湍硪幌?,分門別類,或許能賣個好價錢。
”周婆婆渾濁的眼里瞬間迸發(fā)出希冀的光:“姑娘……你……你說真的?
”她上下打量著沈念安,看了又看,才認出她就是自己小房子的租客沈姑娘。
可這姑娘看起來清清秀秀的,氣質斐然,也不像是藥鋪學徒啊?!凹腋干跋埠冕t(yī)道,
耳濡目染罷了?!鄙蚰畎舱伊藗€借口,語氣懇切,“不敢說精通,但幫您分揀一下,
總比混在一起賣強些。若真能多賣些錢,婆婆分我一點點辛苦錢,
再容我在您那小院多住些時日,如何?”她適時地提出了自己的條件,既顯得合情合理,
又給了周婆婆希望。周婆婆看著沈念安真誠的眼睛,又看看地上那堆“不值錢”的藥材,
一咬牙:“成!姑娘是好人!老婆子信你!只要能多賣幾個銅板,分你一半都成!
住多久都行!”陸府書房。沉香的煙氣裊裊,卻驅不散空氣里的壓抑。
陸延川端坐在紫檀木書案后,
指節(jié)分明的手正捏著一張薄薄的紙——正是昨夜被沈念安當眾摔在陸府石階上的那份退婚書。
猩紅的字跡清晰,帶著一種近乎決裂的潦草和力量,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
燙在他的眼底心間?!半缗H戲碼……不奉陪了……”“祝陸大人與柳姑娘……百年好合,
鎖死一生……昨夜那刺骨的寒風,那女人掀開車簾時蒼白卻決絕如冰封的臉,
還有那如同淬毒利刃般刺過來的目光……一幕幕清晰得令人煩躁。“砰!”一聲悶響,
陸延川的拳頭狠狠砸在堅硬的紅木桌面上。他素來冷靜自持的臉上,此刻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眼底翻滾著被冒犯的怒火,和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無力感。書房門被輕輕推開,
管家垂著手,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大氣不敢出?!罢f。”陸延川的聲音冷厲。管家身體一顫,
連忙躬身匯報:“回大人,派去的人回報……表小姐……不,是沈姑娘,她和那個丫鬟,
在城西靠近城墻根的破落戶區(qū)域,租了周姓老婦后院一間小屋落腳。
昨日……昨日去了趟當鋪,似乎想當點東西,但沒當成。后來在當鋪門口,
幫那周姓老婦解了圍,趕走了兩個找茬的地痞……現(xiàn)在似乎和那老婦一起,
在……在整理一堆不值錢的破藥材。”“整理藥材?”陸延川的眉頭擰得更緊,
聲音里帶著濃濃的譏誚,“拋頭露面,與市井潑婦、地痞流氓糾纏不清?她沈念安,
何時變得如此不知廉恥,自甘墮落!”他心中那點因她決絕姿態(tài)而起的異樣,
瞬間被強烈的反感和憤怒所取代。她這是在用自毀的方式報復他嗎?簡直愚蠢至極!
管家覷著他的臉色,試探著問:“大人……可要……可要派人去……”“不必!
”陸延川猛地打斷他,聲音陰冷,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篤定,“隨她折騰!
讓她在那等腌臜之地好好嘗嘗什么叫人間疾苦!好叫她明白,離了陸府,
她沈念安什么都不是!不出三日,她自會哭求著爬回來!”他相信,沈念安那點微末的驕傲,
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委實不堪一擊。與此同時,柳府。柳如煙坐在略顯簡陋的閨房里,
對著一面模糊的銅鏡,細細地描畫著柳葉眉。鏡中人容顏清麗,帶著幾分楚楚可憐的柔弱。
一個穿著體面些的丫鬟正低聲向她匯報著剛剛打探來的消息?!啊斀滞肆嘶??
還說什么……拿她當擋箭牌?”柳如煙描眉的動作一頓,眼中先是閃過難以置信的驚愕,
隨即,一絲難以掩飾的狂喜如同藤蔓迅速纏繞上心頭!
沈念安……那個礙眼的、即將占著陸延川正妻名分的女人,竟然自己滾蛋了?
還是以如此決絕又自毀名聲的方式?狂喜過后,是更深的算計。她放下眉黛,
指尖輕輕點著桌面,眼神閃爍不定。陸延川……他那樣驕傲自負的人,被當眾如此羞辱,
定是震怒異常。沈念安越是落魄,越是凄慘,就越能證明陸延川的選擇是對的,
也越能襯托出自己的溫婉解意?!八F(xiàn)在何處?”柳如煙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制的急切。
“回小姐,聽說是租了城西一個姓周的老寡婦的破屋子,
還……還跟那老婆子一起搗鼓些不值錢的藥材,想換錢呢。
”丫鬟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哦?
”柳如煙唇角彎起一個極其柔美、卻毫無溫度的弧度,眼中閃過一絲輕蔑和惡毒,
“看來我們的沈大小姐,是真打算破罐子破摔,與那等低賤之人為伍了?!彼烈髌蹋?/p>
聲音輕柔得像羽毛,卻帶著刺骨的寒意:“這怎么行呢?延川哥哥心善,念著舊情,
若知道她如此作踐自己,怕是要心疼的……我們得幫幫她,讓她認清現(xiàn)實,
早點‘迷途知返’才好……”她對著鏡子,理了理鬢角的發(fā)絲,笑容越發(fā)溫婉動人:“去,
找李媽媽,讓她尋幾個‘機靈’點的人,好好去‘關照’一下那位周婆婆的藥材生意。記住,
要做得干凈些,別讓人……尤其是別讓延川哥哥,疑心到我們頭上?!鄙蚰畎玻阆胩??
我偏要把你踩進泥里,讓你爬都爬不起來!城西,周婆婆家狹小的后院。
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混雜的草藥氣味。沈念安挽著袖子,
正全神貫注地整理著面前攤開的藥材。陽光透過破舊的窗欞,
在她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她先將那些普通的確實價值不大的草根樹皮仔細分開。
然后,她用干凈的濕布,極其小心地擦拭掉幾塊“血竭”表面的污垢和風化層。
隨著污垢褪去,那暗沉如凝血般的色澤漸漸顯露出來,
在陽光下透出一種內斂的、深邃的紅褐光澤。青杏在一旁幫忙打下手,
忍不住小聲嘀咕:“小姐,您搗鼓這些……真能賣錢嗎?
我看著就是些爛樹根……”沈念安頭也沒抬,聲音平靜:“青杏,記住,在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