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風雨飄搖,武林式微,各路豪杰紛紛隱退。我作為曾經(jīng)的武林盟主,被清兵押上刑場,
斬首示眾。臨刑前,我射出最后一支穿云箭。監(jiān)斬官嗤笑:“如今哪還有什么千軍萬馬?
”話音未落,天邊塵土飛揚——隱退的刀客從田間躍起,教書先生扔掉了戒尺,
山野樵夫放下了柴刀……連早已歸隱的少林方丈,也帶著十八羅漢踏塵而來。
---朔風如刀,卷過城南那片浸飽了血色的黃土刑臺。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氣,那是陳年血污滲入木頭深處,
又被冬日凜冽的寒氣凍得發(fā)硬,此刻再被新潑的冷水一激,重新化開的氣息。
幾只羽毛臟污的烏鴉,在刑臺邊緣幾根光禿禿、掛著幾縷殘破布條的旗桿上跳來跳去,
發(fā)出嘶啞難聽的“呱呱”聲,黑豆似的眼睛死死盯著臺子中央那個佝僂的身影。那是我。
沉重的木枷鎖著脖頸,冰冷的鐵鏈纏著手腳,每一下拖動都發(fā)出刺耳的嘩啦聲,
磨蹭著裸露在破棉襖外的皮肉。押解的清兵靴底釘著鐵掌,踩在凍得硬邦邦的地面上,
發(fā)出“咔、咔”的脆響,像是催命的更漏。臺下擠著黑壓壓的人群,大多面黃肌瘦,
眼神麻木。他們被驅(qū)趕而來,充當這場“殺一儆百”儀式的看客。偶有孩童好奇地探頭,
立刻被身邊的大人死死捂住眼睛,按回懷里。高臺之上,端坐著監(jiān)斬官。
他身著簇新的石青色官補服,頭戴暖帽,帽檐下是一張保養(yǎng)得宜、卻透著刻薄寡恩的臉。
他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滾燙的茶,眼皮半耷拉著,目光偶爾掃過刑臺,
如同看一件即將被丟棄的舊物,帶著居高臨下的冷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他身側(cè)侍立著兩個筆帖式,捧著卷宗,神色肅穆?!拔鐣r三刻已到!
”一個尖利的聲音拖著長腔喊道,是監(jiān)斬官身邊那個面白無須的師爺。我的心猛地一沉,
并非因為死亡本身,而是那片死寂麻木的天空下,空無一物的荒蕪。江湖?武林?
那些曾一起痛飲烈酒、拔劍高歌的面孔,早已被歲月的風沙吹散,被朝廷的鐵蹄踏碎,
如同秋后的枯葉,零落成泥。刀光劍影,快意恩仇,都成了說書人口中遙遠縹緲的傳奇。
我謝驚鴻,這個早已被遺忘的所謂“盟主”名號,此刻更像一個巨大的諷刺。
清兵們粗暴地按著我的肩膀,將我推向那塊顏色深得發(fā)黑、散發(fā)著濃重腥氣的斬首木墩。
冰冷的木墩抵住了我的下頜。劊子手提著那把厚背鬼頭刀走上前,刀身寬闊沉重,
刃口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泛著青幽幽的冷光。他赤著上身,露出一身虬結(jié)的肌肉,
臉上蒙著塊黑布,只露出兩只毫無感情的眼睛。他朝手心啐了口唾沫,搓了搓,
然后雙手穩(wěn)穩(wěn)地握住了刀柄,緩緩舉過頭頂。沉重的刀鋒帶起細微的風聲,
死亡的陰影徹底籠罩下來。就在那千鈞一發(fā)的瞬間,
就在劊子手全身肌肉繃緊、力量即將灌注刀身劈落的剎那——“且慢!
”一聲嘶啞卻異常清晰的斷喝,如同滾過旱地的悶雷,從我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這聲音不大,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穿透了刑場上壓抑的嗡嗡聲和烏鴉的聒噪。
監(jiān)斬官端茶的手頓在半空,師爺張著嘴忘了合上,劊子手高舉的鬼頭刀也詭異地停滯了一瞬,
那沉重的刀鋒在陽光下微微顫抖。押解的清兵下意識地想要撲上來堵我的嘴,
動作卻遲滯了一拍。就是這一拍!我那雙被枷鎖磨得血肉模糊、布滿凍瘡的手,
此刻爆發(fā)出生命盡頭最后、也是最狂野的力量!被鐵鏈鎖住的雙臂猛地向外一掙,
鎖鏈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與此同時,我的右腿猛地一蹬,
腳踝處那只早已殘廢、多年依靠木托支撐的假腿,在巨大力量的沖擊下,
發(fā)出“咔嚓”一聲脆響!包裹的粗布撕裂,木托崩開,
一段黑沉沉、非金非木、刻滿繁復古老紋路的東西,驟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那不是殘肢,
那是一只機關(guān)密匣!我僅剩的左腿支撐著身體,身體以一種扭曲卻無比迅捷的姿態(tài)向前一撲,
右手閃電般探入崩裂的假腿密匣深處!“嗡——!
”一聲清越到近乎刺耳的金屬震鳴陡然響起,蓋過了刑場上所有的雜音。一支箭!
一支通體玄黑、非金非鐵、不知何種材質(zhì)鑄就的箭矢,被我緊緊攥在手中。
箭桿上那些繁復的紋路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激活,
流淌起微弱的、難以言喻的幽光。箭頭并非尋常的鋒利三棱,
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螺旋錐形,帶著一種撕裂空間的兇戾感?!皵r住他!奪下!
”監(jiān)斬官的尖叫聲終于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晚了!
我已將全身僅存的、燃燒生命所化的最后一股真力,毫無保留地灌注于雙臂、腰背,
乃至每一寸繃緊的筋肉!無視枷鎖的勒磨,無視鐵鏈的拖拽,
無視清兵撲來的身影和雪亮的刀鋒!弓步沉腰,擰身振臂!那支沉甸甸的穿云箭,
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怒龍,
挾著我謝驚鴻畢生的不甘、未盡的豪情、對這死寂江湖的最后一絲呼喚,
還有對那監(jiān)斬臺上冰冷目光的滔天蔑視,離弦而出!“咻——?。。 奔钙瓶盏穆曇?,
尖銳得仿佛能刺穿耳膜,撕裂靈魂!它化作一道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黑色閃電,
以決絕的姿態(tài),悍然刺向陰霾沉沉的天空!更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支箭在離弦的剎那,
螺旋錐形的箭尖仿佛瞬間點燃了無形的虛空,爆發(fā)出刺目欲盲的七彩毫光!光芒并非靜止,
而是如同活物般劇烈旋轉(zhuǎn)、膨脹,在箭矢后方拖曳出一道長長的、流光溢彩的光痕!
這光痕并非直上直下,而是在空中劇烈扭動、盤旋,
留下一個巨大無比、復雜玄奧到無法形容的符文軌跡!那光芒是如此熾烈,
瞬間蓋過了慘淡的冬日陽光,將整個刑場,連同臺下那黑壓壓麻木的人群,
都籠罩在一片迷離、詭異、卻又帶著神圣毀滅氣息的七彩光暈之中!光芒只持續(xù)了一瞬,
但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的符文殘影卻久久不散。當七彩強光驟然收斂,
那支穿云箭已帶著尖銳的余音,徹底消失在極高極遠的蒼穹深處,
仿佛真的穿破了厚厚的云層,射向了某個不可知的彼岸。
空中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扭曲的空氣軌跡,
證明著它曾以何等狂霸的姿態(tài)撕裂過這片死寂的天空。刑場上死一般的寂靜。寒風卷過,
吹動旗桿上破爛的布條,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超越常理的異象震得呆若木雞。劊子手舉著刀僵在原地,
清兵們面面相覷,臺下的人群中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驚駭抽氣聲和低語騷動。高臺上,
監(jiān)斬官手中的茶杯“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的官靴下擺。
他臉上那刻板的冷漠和厭煩早已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了震驚、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猛地站起身,
肥胖的身體撞得椅子向后挪動,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把g(shù)!反賊的妖術(shù)!
”他指著刑臺上搖搖欲墜、枷鎖沉重、因耗盡最后氣力而劇烈喘息的我,聲音尖厲得變了調(diào),
“快!快斬了他!立刻!馬上!以儆效尤!”他身旁的師爺也回過神來,臉上血色褪盡,
跟著尖叫道:“行刑!速速行刑!誅殺妖逆!”劊子手被這厲聲催促驚醒,
眼中兇光再次凝聚,低吼一聲,重新舉起那沉重的鬼頭刀,肌肉賁張,
刀鋒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呼嘯的風聲,朝著我的脖頸,以開山裂石之勢,狠狠劈落!
死亡的陰影,這一次,再無任何阻擋,冰冷地、徹底地籠罩了我。
我甚至能感覺到刀鋒帶起的風壓,刮得后頸汗毛倒豎。時間仿佛被拉長,感官被無限放大。
臺下人群中傳來幾聲壓抑的驚呼和孩童恐懼的哭聲。
就在這刀鋒即將吻上我頸項皮膚的毫厘之間——“嗚——嗡——!
”一聲低沉、渾厚、仿佛從大地深處傳來,又像是來自遙遠天際的號角聲,毫無征兆地響起!
這聲音并不算特別響亮,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的奇異力量,瞬間壓過了刑場上的所有喧嘩,
甚至蓋過了鬼頭刀劈落的風聲!它如同遠古巨獸的嘆息,又似沉睡地脈的蘇醒,悠長、蒼涼,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貫穿了每一個人的耳膜!劊子手的刀,硬生生停住了!
那冰冷的鋒刃,距離我的皮膚,可能只有一張紙的距離。他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保持著劈砍的姿勢,僵在那里,蒙面布上方的眼睛里充滿了極度的驚駭和茫然。他握刀的手,
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監(jiān)斬官猛地扭頭,肥胖的臉上肌肉扭曲,
一雙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眼眶,死死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是刑場西側(cè),
一片低矮起伏、被枯黃衰草覆蓋的荒丘之后。大地,在震動!不是幻覺!
腳下堅硬的凍土開始輕微地、持續(xù)地顫抖。刑臺上散落的沙礫石子,開始不安地跳動。
旗桿頂端,那些聒噪的烏鴉也仿佛被無形的恐懼攫住,發(fā)出驚恐的啼叫,撲棱棱地振翅飛起,
倉皇逃向遠方?!皢琛恕 钡诙曁柦?,更加清晰,更加雄渾!
仿佛一頭巨獸正從沉睡中徹底醒來,發(fā)出宣告回歸的咆哮!緊接著,
那并非幻覺的震動感驟然加??!如同有千軍萬馬在地平線盡頭擂響了戰(zhàn)鼓!
沉悶的轟隆聲由遠及近,帶著碾碎一切的威勢,滾滾而來!“什么聲音?
”“地……地龍翻身了?”“看!快看那邊!”臺下麻木的人群終于徹底騷動起來,
無數(shù)雙眼睛驚恐地、茫然地、帶著一絲奇異期盼地,齊刷刷地望向荒丘方向。
監(jiān)斬官臉色煞白,他肥胖的身體隨著地面的震動而搖晃,
不得不死死抓住身前的案幾邊緣才勉強站穩(wěn)。他身邊的師爺更是嚇得面無人色,
幾乎癱軟在地。“來……來人!探!快給我探!”監(jiān)斬官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帶著一種色厲內(nèi)荏的恐懼。幾騎負責警戒外圍的清兵斥候,早已被那異常的震動和號角驚動,
此刻正打馬朝著荒丘方向疾馳而去,試圖查明情況。然而,他們剛剛沖上荒丘的脊線,
就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壁,猛地勒住了戰(zhàn)馬!馬匹人立而起,發(fā)出驚恐的嘶鳴!
斥候們的身影在丘頂僵住,如同泥塑木雕,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他們魂飛魄散的景象。下一秒,
荒丘的脊線上,驟然騰起一股巨大的煙塵!那不是自然的塵土,
而是被無數(shù)雙有力的腳、無數(shù)沉重的步伐踐踏、攪動、掀起的狂潮!
黃褐色的煙塵如同一條從沉睡中驚醒的土龍,翻滾著,咆哮著,直沖云霄,
瞬間遮蔽了后方灰暗的天空!煙塵之前,荒丘的頂端,
一個、兩個、十個、百個……密密麻麻的身影,如同從大地深處突然冒出的森林,
驟然出現(xiàn)在所有人的視線中!他們并非整齊劃一的軍隊。最前方,一個身影格外高大。
他穿著沾滿泥污的粗布短褂,敞著結(jié)實的胸膛,露出的臂膀筋肉虬結(jié),如同老樹的根瘤。
他手中沒有刀槍劍戟,只有一把尋常的、刃口磨得雪亮的柴刀!
他那張被風霜和烈日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上,此刻沒有絲毫平日的木訥與順從,
只有一種被壓抑了太久、終于爆裂開來的、近乎瘋狂的野性與怒火!他瞪著銅鈴般的眼睛,
死死盯著刑臺上的監(jiān)斬官,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非人的咆哮,猛地將手中的柴刀高高舉起!
“吼——!”這聲咆哮仿佛點燃了導火索!在他身后,那片如林般聳立的身影瞬間沸騰!
“殺——??!”震耳欲聾的吼殺聲,如同積蓄了千年的火山轟然噴發(fā)!
匯聚成一股狂暴的、毀滅性的聲浪,裹挾著沖天的殺氣,排山倒海般朝著小小的刑場,
轟然壓來!刀光!刺目的、凌亂的、卻又帶著同一種決絕意志的刀光,
在那片騰起的煙塵中驟然亮起!如同黑夜中驟然劃過的無數(shù)道閃電!
鋤頭、釘耙、鐵叉……所有能抓在手里的農(nóng)具,此刻都閃爍著冰冷的、渴望飲血的寒光!
“放箭!放箭!攔住他們!攔住這些刁民!”監(jiān)斬官徹底慌了神,肥胖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
嘶聲力竭地尖叫,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
他猛地揮手指向那片如同決堤洪水般涌來的狂潮,指甲幾乎要戳破空氣。
原本肅立刑臺四周、負責警戒彈壓的清兵弓手陣列,此刻也顯出了混亂。
百夫長聲嘶力竭的號令被淹沒在震天的吼殺聲中,弓箭手們臉色發(fā)白,手指顫抖,
勉強拉開弓弦。稀稀拉拉、毫無準頭的箭矢帶著尖銳的破空聲,朝著那片洶涌的人潮射去!
噗!噗!噗!箭矢入肉的聲音被淹沒在更大的聲浪里。有人中箭倒下,
瞬間被后面涌上的人潮吞沒、踐踏。但更多的箭矢,只是徒勞地釘在凍土上,
或者被揮舞的農(nóng)具、柴刀格擋開。這點微弱的抵抗,如同試圖阻擋海嘯的沙堤,
瞬間就被沖得無影無蹤?!敖Y(jié)陣!長槍手!頂?。№斪?!”清軍百夫長目眥欲裂,
揮舞著腰刀,聲嘶力竭地試圖重整隊列。訓練有素的長槍手們咬著牙,
將閃著寒光的長槍斜指向前,試圖組成一道鋼鐵荊棘的防線。然而,
那道防線在狂怒的人潮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紙!沖在最前面那個手持柴刀的壯漢,
正是方才在荒丘頂端發(fā)出咆哮之人。他無視那密密麻麻指向自己的槍尖,
眼中只有熊熊燃燒的怒火。就在即將撞上槍林的前一刻,他猛地發(fā)出一聲更加狂野的怒吼,
龐大的身軀竟不可思議地騰空躍起!手中那柄磨得雪亮的柴刀,帶著開山裂石般的威勢,
借著下墜之力,朝著一名清軍槍兵當頭狠狠劈落!“咔嚓!”刺耳的骨裂聲響起!
那名清兵連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整個頭顱連同半邊肩膀,竟被這狂暴的一刀斜斜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