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二年春,杭州城籠罩在一片煙雨朦朧中。青石板路上積著淺淺的水洼,
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程靜姝撐著一把油紙傘,匆匆穿過清河坊的街巷,
淺青色旗袍的下擺已被雨水打濕,貼在小腿上,冰涼刺骨。"小姐,您慢些走。
"身后跟著的丫鬟小翠氣喘吁吁,"老爺說了,這幾日春雨連綿,讓您別總往外跑。
"靜姝沒有回頭,腳步卻放慢了些:"濟世堂新到的川貝母今日要驗收,爹爹腿腳不便,
我怎能不去?"轉過街角,一陣喧鬧聲傳來。靜姝抬眼望去,
只見一群人圍在一家新開的診所門前,指指點點。
那診所門楣上掛著"明遠西醫(yī)診所"的匾額,黑底金字,在雨幕中格外醒目。
"聽說是個留洋回來的大夫。""西醫(yī)治標不治本,哪比得上咱們的中醫(yī)?
""可人家治好了李掌柜的肺炎呢!"議論聲傳入耳中,靜姝不由多看了兩眼。恰在此時,
診所的門被推開,一個身著西式白大褂的年輕男子走了出來。他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
眉目清朗,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明亮如星。"諸位街坊,
若有不適可進來診治。西醫(yī)中醫(yī)各有所長,都是為了治病救人。"他的聲音溫和有力,
帶著些許江浙口音。靜姝正欲離開,人群中突然爆發(fā)出一陣驚呼。一個老婦人倒在地上,
面色青紫,呼吸急促。"是張婆婆!"有人喊道,"她哮喘又犯了!
"靜姝不假思索地擠進人群,蹲下身來:"快讓開些,給她透氣。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幾粒藥丸,"小翠,去討碗溫水來。""且慢。
"那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也蹲了下來,從口袋里取出一個小鐵盒,
"哮喘發(fā)作時最好用噴霧劑直接作用于呼吸道。"靜姝皺眉:"這位先生,
張婆婆常年在我家濟世堂看病,她的病癥我最清楚。"醫(yī)生抬眼看了她一眼,
鏡片后的目光專注而沉穩(wěn):"這位小姐,急性發(fā)作時西藥見效更快。不如我們各退一步,
先用我的噴霧緩解癥狀,再用你的藥丸調理,如何?"靜姝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只見醫(yī)生取出一個金屬小瓶,讓老婦人含住瓶口,輕輕按壓。片刻后,
老婦人的呼吸果然平穩(wěn)了許多。"現(xiàn)在可以服用藥丸了。"醫(yī)生退后一步,給靜姝讓出位置。
靜姝將藥丸喂給老婦人,又為她把了脈,這才松了口氣。她抬頭看向醫(yī)生,
正對上他探究的目光,不由臉上一熱。"小姐醫(yī)術高明。"醫(yī)生微笑道,"在下俞明遠,
剛從英國學醫(yī)歸來。""程靜姝,家父是濟世堂的程掌柜。"靜姝站起身,
拍了拍旗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俞先生的西醫(yī)確實...有獨到之處。
"俞明遠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程小姐過獎了。若有機會,希望能向令尊請教中醫(yī)藥理。
"雨絲漸密,靜姝重新?lián)伍_油紙傘:"俞先生客氣了。告辭。"轉身離去時,
靜姝能感覺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直到拐過街角才消失不見。"小姐,
那個醫(yī)生長得真俊。"小翠小聲嘀咕,"就是穿得怪模怪樣的。
"靜姝輕輕敲了下丫鬟的額頭:"別胡說。醫(yī)者仁心,不分中西。"話雖如此,
當晚躺在床榻上,靜姝卻輾轉難眠。俞明遠那雙明亮的眼睛總在腦海中浮現(xiàn),
還有他手指修長干凈,握著那個奇怪的小鐵瓶的樣子...三日后,
靜姝正在濟世堂后院晾曬藥材,小翠慌慌張張跑來:"小姐,那個西醫(yī)先生來了!
說要見老爺!"靜姝手一抖,幾片當歸灑落在地。她匆忙整理了下衣衫和發(fā)髻,向前堂走去。
還未進門,就聽見父親爽朗的笑聲:"俞先生年輕有為,難得對中醫(yī)藥也有研究。
這《本草綱目》的老版本,現(xiàn)在可不多見了。"靜姝停在門邊,
看見俞明遠正與父親對坐飲茶。今日他穿著深灰色長衫,倒有幾分儒雅氣質,
只是那頭短發(fā)和鼻梁上的眼鏡仍顯露出他與眾不同的經歷。"靜姝來了。"程父招手道,
"這位是俞明遠先生,特意來請教一些中醫(yī)藥問題。"俞明遠起身行禮:"程小姐,
又見面了。"靜姝福了福身:"俞先生好。"她注意到桌上攤開幾本醫(yī)書,
還有父親珍藏的藥材圖譜。"俞先生對人參的炮制方法很感興趣。"程父笑道,
"你在這方面頗有心得,不如與俞先生探討一番。
"靜姝有些驚訝地看了俞明遠一眼:"俞先生學西醫(yī),怎會對這些細節(jié)感興趣?
"俞明遠推了推眼鏡:"醫(yī)學無分中西,有效便是良方。
我在英國時就讀過《本草綱目》的譯本,一直想深入了解。"他的坦誠讓靜姝心生好感。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三人討論熱烈,從人參的炮制說到當歸的應用,
再到中西醫(yī)對傷寒的不同理解。靜姝發(fā)現(xiàn)俞明遠不僅西醫(yī)知識淵博,對中醫(yī)也有獨到見解,
不禁對他刮目相看。日落西山時,俞明遠起身告辭。程父熱情相送,還邀請他常來交流。
"程小姐,"臨別時,俞明遠突然轉身,"我診所里有一些西醫(yī)書籍,或許對你有幫助。
若感興趣,隨時歡迎來看。"靜姝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多謝俞先生美意。
"待俞明遠走后,程父捋著胡須道:"這年輕人不錯,不驕不躁,虛心好學。
"靜姝沒有接話,只是低頭整理醫(yī)書,掩飾臉上泛起的紅暈。此后數(shù)周,
俞明遠成了濟世堂的???。有時帶著西醫(yī)書籍來與靜姝交流,有時則是請教中藥知識。
靜姝也漸漸放下戒備,甚至開始偷偷學習一些西醫(yī)知識。一個悶熱的午后,靜姝鼓起勇氣,
獨自來到明遠西醫(yī)診所。推門進去,只見俞明遠正在為一個孩子包扎傷口,動作輕柔熟練。
"程小姐?"看到她,俞明遠明顯有些意外,"哪里不舒服嗎?
"靜姝搖搖頭:"我...我想看看你說的那些醫(yī)書。"俞明遠眼中閃過驚喜,
迅速處理好孩子的傷口,領她進入里間。那里有一個書架,擺滿了外文書籍。
"這些都是英文的..."靜姝有些躊躇。"我可以教你。
"俞明遠取下一本《解剖學基礎》,"先從簡單的開始。"就這樣,
靜姝開始跟隨俞明遠學習西醫(yī)知識。每周三次,她以采購藥材為借口,偷偷去診所學習。
俞明遠是個耐心的老師,不僅教她醫(yī)學知識,還教她簡單的英文。"為什么想去英國學醫(yī)?
"一次課后,靜姝忍不住問道。俞明遠的目光變得遙遠:"家父早逝,死于肺結核。
當時若有鏈霉素...所以我立志學醫(yī),想救更多的人。"靜姝第一次看到他眼中的悲傷,
心尖像被針扎了一下。她輕聲道:"我母親也是因病去世的。那時我才十歲,
發(fā)誓要繼承家業(yè),治病救人。"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種無聲的理解在心底滋生。
夏去秋來,靜姝的西醫(yī)知識日漸增長,俞明遠的中醫(yī)造詣也越發(fā)深厚。兩人常常一起出診,
中西結合,治愈了不少疑難雜癥。杭州城里開始流傳"中西醫(yī)雙絕"的美談。重陽節(jié)那天,
俞明遠邀請靜姝登高賞菊。兩人避開人群,來到城郊的一處小山坡。
漫山遍野的野菊在秋風中搖曳,金黃一片。"靜姝,"俞明遠突然改了稱呼,
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盒子,"這個送給你。"靜姝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支精致的鋼筆,
筆帽上刻著一朵小小的菊花。"在英國時買的,一直沒舍得用。"俞明遠的聲音有些緊張,
"我想...它更適合你。"靜姝的臉瞬間紅透,
手指輕撫著鋼筆上的刻花:"這太貴重了...""不,比起你教我的那些中醫(yī)藥知識,
這算不了什么。"俞明遠深吸一口氣,"靜姝,我...""小姐!小姐!
"小翠的聲音突然從遠處傳來,打斷了這微妙的時刻,"老爺讓您趕緊回去,家里來貴客了!
"靜姝慌忙收起鋼筆,向俞明遠歉意地笑了笑:"我得走了。"俞明遠點點頭,目送她離去,
眼中滿是未說出口的話語?;氐綕捞茫o姝發(fā)現(xiàn)前堂氣氛凝重。
父親正與一個身著軍裝的中年男子對坐,那人肩章閃亮,面容威嚴中透著狠厲。"靜姝,
來見過周師長。"程父勉強笑道。靜姝行禮問好,抬頭時正對上那周師長審視的目光,
不由得脊背一涼。"程小姐果然名不虛傳,端莊秀麗。"周繼昌的聲音沙啞如磨砂,
"本師長今日特來提親,想納程小姐為三姨太。"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靜姝瞬間面無血色。
程父也變了臉色:"周師長,小女年紀尚小,且我家只是尋常商戶,
恐怕高攀不起...""程掌柜不必推辭。"周繼昌冷笑一聲,
"杭州城里誰不知道濟世堂的名號?本師長看中的就是程小姐知書達理,能助我打理家務。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程父,"三日后我派人來聽答復。
若是不允...這杭州城的藥材生意,恐怕就不好做了。"說完,他大步離去,
留下靜姝與父親面面相覷,滿室死寂。當晚,濟世堂早早關了門。
程父在祖宗牌位前長跪不起,靜姝則呆坐在閨房中,手中緊握著那支菊花鋼筆。
"小姐..."小翠哭著進來,"老爺說,若不答應,周師長會封了咱們的藥堂,
還會把老爺抓去坐牢..."靜姝的眼淚無聲滑落。她知道,在這亂世中,
一個商人家庭根本無法與手握兵權的軍閥抗衡。"去...去請俞先生來。"她終于開口,
聲音嘶啞,"就說...就說我有急癥。"當俞明遠匆匆趕到時,已是深夜。
靜姝將事情原委道出,俞明遠的臉色越來越沉。"我?guī)阕摺?他突然握住靜姝的手,
"去上海,或者直接去英國。我在那邊有同學可以幫忙。
"靜姝含淚搖頭:"那我父親怎么辦?濟世堂怎么辦?
那些靠我們藥堂抓藥的窮苦百姓怎么辦?""可是..."俞明遠聲音哽咽,
"可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靜姝輕輕抽回手:"明遠,你我相識一場,已是緣分。
這支鋼筆,我會永遠珍藏。"俞明遠突然將她擁入懷中,靜姝沒有掙扎,
只是在他肩頭無聲流淚。兩人都知道,這一別,或許就是永訣。"等我。
"俞明遠最終松開她,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我一定會想辦法。"靜姝沒有回答,
只是將那支鋼筆貼在胸前,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接下來的兩日,靜姝如同行尸走肉,
機械地幫著父親整理藥堂。程父一夜白頭,卻無能為力。
周繼昌派來的士兵已經在藥堂周圍巡邏,顯然是要防止他們逃走。第三天清晨,
靜姝正在后院煎藥,突然聽到前堂一陣騷動。她匆忙趕去,
只見幾個士兵押著一個滿臉是血的人進來——正是俞明遠!
"這小子鬼鬼祟祟在藥堂周圍轉悠,還帶著這個。"士兵扔下一個包袱,
里面是幾張船票和一些銀元。周繼昌踱步進來,冷笑道:"想私奔?程小姐,
你的情郎倒是癡心。"靜姝渾身發(fā)抖,卻挺直了腰桿:"周師長,此事與俞先生無關。
我答應你的要求,請你放了他。""放了他?"周繼昌獰笑,"好讓你日后與他暗通款曲?
"他拔出配槍,頂在俞明遠太陽穴上,"本師長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不知死活的書生。
""不要!"靜姝跪倒在地,"我發(fā)誓永遠不再見他,求你放過他!"俞明遠掙扎著抬起頭,
血順著額頭流下,卻仍堅定地說:"靜姝,
不要屈服...這世上總還有公道...""公道?"周繼昌大笑,"在這杭州城,
我就是公道!"他扣動扳機的手指緩緩收緊..."報告師座!"一個士兵突然沖進來,
"大帥急電,讓您立即回司令部!"周繼昌咒罵一聲,收起手槍:"把這小子關起來,
等我回來再處置。程小姐,明日花轎準時來接,若敢耍花樣,這兩人都得死!
"待周繼昌離去,靜姝癱軟在地。小翠扶起她,小聲道:"小姐,我剛才偷聽到,
好像是南邊的革命軍打過來了,周師長要帶兵去抵擋..."靜姝眼中突然燃起一絲希望。
她擦干眼淚,對小翠耳語幾句。丫鬟點點頭,悄悄溜了出去。夜深人靜時,
小翠帶回一個驚人的消息:俞明遠被關在城西的臨時牢房,只有兩個士兵看守。
"把父親的那包安神散拿來。"靜姝迅速換上簡便衣物,又將幾樣藥材塞入袖中,
"我去去就回。"借著夜色掩護,靜姝和小翠來到城西牢房。兩個守衛(wèi)正在打瞌睡,